光宗耀明 第35节

  梃击案是不会有了,但能发生梃击案,郑梦境的胆子之大也可以想象。

  虽然那时候李太后已死,她才铤而走险,但如今却又有朱常洛当日明言记住了她施的恩惠。

  谁又能说得清呢?

  朱常洛并不纠结对她的处置结果,只是没想到会祸及朱常洵。

  “可三弟……”

  李太后跪了下去,声音疲惫:“你怕什么?外臣讥你寡恩?旨意是皇帝下的……如今你根基未稳,遽登皇位,还要应对内忧外患。常洵非幼子,如今岂会不记着这桩仇怨?寻常之时,藩王自然难反,可将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背负这多罪孽,不在乎多一桩了,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而后面向她磕头:“祖母大恩,孙儿永铭五内。家国之危,永不或忘。”

  也许在李太后看来,朱常洛显得对已经被埋过争储种子的三弟这么狠,也能够威慑一些人。

  朱常洛更加明确地感觉到,李太后其实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动物。

  当年她对朱翊钧的苛刻,不是没有缘由的。

  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潞王,对朱翊钧却只有一个要求:掌稳大权。

  如今她对朱常洛也一样,只是多寄托了一样保住大明江山。

  这一点上,两人志向相同。

  李太后点了点头:“皇帝这边,有祖母看护。皇后是个可怜人,你莫要苛待她。你登基之后,让她去和你母妃共居仁寿宫吧,你对她们视为一体,她也有个伴。”

  “孙儿谨遵懿旨。”

  “你去忙吧,多问田义、陈矩。”

  那天夜里直接参与其事的,无非四人。

  陈矩他们虽然明白,如今却也绝对不会胡说。

  让王皇后一起跟过来照料一二,只是这段时间做个样子。

  实则李太后仍旧担忧朱翊钧在清醒状态下再做出什么事情,或者把那谶言说出来。

  这才有亲自看护一语。

  她亲自照料着儿子,也是一种“赎罪”。

  “孙儿倒不急着开始忙,那天之后接连大事……”朱常洛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这些天,孙儿对将来也有了些想法,特向皇祖母呈禀,也需要皇祖母赐教。”

  李太后睁开了眼睛,郑重地看着他:“过去那边坐着说。”

  “是。”

  担下了那样的罪孽,李太后如今赎罪的唯一法子就是真正化解大劫。

  这关系到她死后是不是下十八层地狱。

  祖孙俩坐在了佛堂里的椅子上,朱常洛开口也很干脆:“首先便是那三人。梦中只是提到那三人,说他们不是决定大明兴亡之人。但这三人是吉星还是凶星,尚未可知。”

  

  李太后神色凝重:“不一定是应劫良臣?还可能是祸国凶星?”

  “如今也瞧不出端倪。动不如静,孙儿以为,只暗中留心此三人吧。若是壮志不得酬的忠臣良将,扰了他们,少了历练,也许经历不同,将来也不堪一用了。若万一是凶星,也能及时铲除。”朱常洛说完,小声说道,“要做这件事,孙儿得提前把厂卫掌牢。如何布置安排,孙儿不能说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就只能要他们更看重孙儿的命令。”

  李太后沉吟一会,而后也不再犹豫:“祖母下一道懿旨便是,都是朱家奴婢,那边的印符就先交到你手上。”

  “孙儿谢皇祖母信重。”

  在这过渡阶段,李太后也不放心一下子把全部的权力移交给他。

  现在,朱常洛以这三个人为理由,拿到了这个权力。

  理由当然还不算太足,无非重提这三人,让李太后再次想起后天图像,想起他应劫之主的身份。

  三个人的卷宗他都看过了。

  徐光启已经是南直隶解元,有了举人出身。

  孙传庭刚刚虚岁八岁,家里倒是出过知州、知县。

  卢象升还没满百天,只是常州府宜兴县一个乡里普通人家。

  他据说是唐代名家卢照邻的后裔,是不是真的且不管。这卢象升如今所在的村子,却是他祖父迁居到那的,而整个那一脉卢氏,上一个有出息的还是赵宋南迁后的宜兴县令。

  到此时,祖上数代已经声名不显了,只是寻常人家。

  这卢象升的祖父又是新迁居到此时住地的,家中连个秀才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游广阔。

  这卢象升的大名还是自己使出这个奇招之后,才算了生辰八字请人取的。

  卢家完全没有能够通天的关系,这种“未卜先知”才让李太后更加笃信。

  朱常洛继续说道:“而后便是建奴了。”

  “祖母这些天也想着此事!”李太后很慎重地说,“那祸首建奴,是不是该趁如今新胜士气正高,即刻发兵铲除?”

  “……恐怕不行。”朱常洛摇了摇头,“宁夏、朝鲜、播州三战后,财计已然艰难。随后叙功犒赏,再加上一连串的大典花费,钱粮上支撑不了征讨建奴。况且,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既不能言必胜,文臣也不会支持,又不能对他们说什么后天图像。”

  三大征之后,财政已经难以支持连续不断的第四次大型战役。

  趁着如今实力对比还占优,对建州女真的赢面自然会比将来大一些。但想彻底铲除这个祸患,仍旧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耗费不知多少的战役。

  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一众文臣?

  说大明江山还有不到五十年就被建奴夺了?

  而就算钱不是问题,有明一朝已经对女真犁庭扫穴、敲打多少次了?要彻底铲除后患,也十分不容易。

  新皇登基后又用兵,更会让文臣纷纷担心皇帝“好大喜功”,甚至暗戳戳地担心皇帝是想掌稳兵权后对他们干什么。

  怎么掌稳兵权,朱常洛还在了解情况,但绝无可能是通过立刻又开启一场战争来达到目的。

  李太后沉默了下来,神情担忧:“那只能坐看建奴日渐势大?我此前听……皇帝说,那建奴已经编订文字,又灭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第39章 皇帝“实习期”

  “如今终究还是实力远不如大明的。”朱常洛安慰了她一下,“孙儿倒以为,这大劫并不是外敌,而是内忧。朱明天命所归,只要不是失了民心,又岂会亡?”

  “失民心?”李太后心里一紧,“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如今自然不至于已经民心尽失。但连年征战、赋役之外又加矿税、天灾变多,情况是在变坏的。”朱常洛答道,“奉皇祖母懿旨,孙儿已经准备先遍览一年来奏疏了。许孙儿一些时日,孙儿能看得更分明。但眼下有几件事,要请皇祖母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是勤心多了,说来听听吧。”

  于是朱常洛请示了那几个想法。

  去祭祀,这不必有什么好说服的。既为天下苍生,也为亲人骨肉。

  李太后只补充了一句:“除了张天师之外,也让僧录司发各地名刹,供奉一二祈祈福吧。这笔银子,皇祖母来出。”

  朱常洛知道她是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内心不安,于是就没有劝阻。

  而后便是裁撤一批太监宫女,朱常洛给的一个理由是明年必定要大婚,会补进一批宫女。另一个理由,当然是节省宫廷开支这种事情,容易让群臣更加拥护他。

  “当年因大征朝鲜和播州,又有两宫三殿大工,父皇已经不得不派出诸多矿监税使来开源,可这终归也只是饮鸩止渴。群臣多言矿监税使之害,虽必定有夸大之处,但贪财奴婢着实不少,到了地方耀武扬威害民之事只怕也不少。这些,一年解送回来的银子没多少,却坏了我朱家名声。”

  朱常洛轻声说道:“如今播州已平定,撤了矿监税使,罢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这都是父皇仍在位时下的旨意,天下百姓必定感念父皇恩德,是功德之举。”

  李太后凝视了他一会,问道:“你不想等到登基后再做这些?”

  朱常洛摇了摇头:“孙儿不需要。况且,群臣心里都清楚,这只怕是皇祖母与孙儿的主意。让天下百姓都感念父皇之恩,也许父皇的龙体也能康复得好一些。先把这几桩事做了,回头他们拟孙儿的登基诏书,也不会玩些春秋笔法,臧否父皇施政得失。因战而设,功成便撤,父皇身后名总要好听些。”

  李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最终默默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常洛,你能想通这一点,祖母又放心了一些。”

  她说的,自然是对群臣的认识。

  文人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李太后当然也清楚。

  这些事是收心之举,要收天下民心,始终还是要先收官绅之心的。

  然后她又提醒:“却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

  “那是自然,所以孙儿也想用一个他们排挤的人。”朱常洛说了贺盛瑞的名字,介绍了一下他被排挤的过程,“满朝贪官污吏不少,奴婢们也有不少中饱私囊。但孙儿登基亲政后,勤勉国事、任用贤能还是要多与外臣接触,至少皇极门先重建起来。御门听政,燕朝,也都有个地方。让贺盛瑞来做,群臣之中有实心用事的,不贪财逢迎的,自然知道孙儿欣赏什么样的官。”

  李太后更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表率立得好。工部提到内帑的两宫助工银,听说那回节余下了近百万两,是个实心用事的。”

  重修皇宫,还是朝廷的国库出钱。但因为在宫里,具体承办又都是太监们负责。

  过去,这些都是大有油水可捞之处。采购、工期……工部派的主持之人往往也参与其中,与太监们一起瓜分。

  但贺盛瑞把工程管理控制得极好,以至于当时相关的太监、勋戚、工部官员都没捞着油水。

  又快又好地把两宫重建了,一百六十万两的预算只花了六十八万两,他的结局却是被人寻一些别的理由弹劾,贬去了泰州。

  朱常洛要把他重新用起来,在外臣那边会传递信号,在宫里,则是要清除一些过去更会哄朱翊钧和郑梦境的大太监了。

  田义和陈矩、成敬这些人,过去在司礼监也是束手束脚、顾忌重重的。

  有理有据,朱常洛请示的这几件事都得到了李太后的首肯。

  于是就能成为“圣谕”,去外臣那边宣谕了。

  “皇祖母勿需过于忧虑。”朱常洛又保证着,“孙儿虽然进学晚,但毕竟梦中于那后世有所游历,总有些感悟,有些头绪。在孙儿想来,只要民心稳固、国富兵强,大明便无亡国之忧。千头万绪也只能缓缓图之,孙儿先从勤勉开始,总能趟出一条康庄大道!”

  李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像是觉得自己没有白做那个决断。

  “皇祖母相信你,要不然,菩萨又为何入你梦示警?放手去做吧。”

  于是朱常洛告退了,又去了一趟景阳宫,在那里陪母亲用了个晚膳才回。

  慈庆宫那边,田义站着,而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们络绎不绝。

  “臣叩见殿下。”

  “免礼。”朱常洛明知故问,“还在搬?”

  “积压甚多。”田义目带奇光地看着朱常洛,“殿下,当真要悉数览奏?”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是必须的功课。”

  田义随他走入书房,指着那边已经堆满的几个书架:“这些是还未归档的,殿下要一年之内的都搬来,只怕还放不下。”

  哪怕只是暂时在这里办公,司礼监也已经尽快给他布置好了。

  大屏风的隔断里面,是朱常洛自己的独立小书房。

  外面,则是王安和邹义的书案,以及周围墙边的书架。

  按照制度,所有奏疏还是需要皇帝给处置意见的。哪怕是置之不理,也要给个明确命令,司礼监才会按流程手续将之归档,又或者存了足够长时间再另行处理。

  但朱翊钧懒,有时候束之高阁的命令也不给。

  时间拖久了,司礼监就采取了折中办法,一边先归档,一边仍等候皇帝处置。

  如今,这里都是积压下来还没给过意见的奏疏,而且只是时间够近、没有先归档的那部分。

  

  “……还有多少?”

  田义想了想:“大约还有八成多。”

  朱常洛头皮发麻,总算明白田义眼中的异色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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