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衣食住行之中的这个衣,皇帝甚至也跟他说过:如果在宣大、承德、辽宁有兴盛的毛纺、制皮行业,那么草原上的各部,此后都只能依附于大明而活,为大明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羊毛、兽皮。对他们来说有收入、过得比以前好,对大明来说则又会通过利润更高的工业品把钱赚回来、过得更好。
大家都能接受。
而若草原上的部族眼红要学,那自然又学成汉人。
没办法,按照陛下所言,人虽分各族,但没什么两样。组织人力生产满足所需,最终谁能掌握更有效率的法子,那余者只能跟从。
贺盛瑞在苏州忙,而常州那边,地方士绅已经听说了东林书院之中天子讲学的内容。
与此前从山东等地传过来的不一样,这一次皇帝具体解说了不少朝廷新政的考量。
其中没有明确提到要对士绅如何如何,但既然皇权、朝廷、官府都有相应的权利与义务,普通百姓有什么两样?
士绅的义务是什么?
这个问题先留给他们自己去琢磨了,御驾先回南京去。
在南京,诸位众臣要向皇帝交答卷。
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考虑,如今皇帝坦诚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哪能把关于南京和南直隶改制的方略泄露出去?
只能先好好在皇帝面前想法子把自己摘干净、表现好。随后,才方便在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和中枢一房七院、地方设省的新格局里占住先机。
当然,与他们想要“洗白”自己有关的一些核心人,也大略知道了一二。
毕竟要对好“口供”,大家先站到干岸上,选择是哪些人从过去的旧船上翻下去。
君臣之间,一切心照不宣。
朱常洛也知道江南深究不得,万一真查出什么来呢?
过去的传统就是如此,什么改变都是慢慢才能实现。
他们愿意改变,有这个觉悟在将来忌惮不少,那就是改观。
重回南京之后的次夜,他只赐宴这些人,席上就说道:“你们呈上来的方略,朕都看了。其他都是小事,寻常百姓已经惯于旧制,新政虽利于民,却最怕地方官吏变善政为恶政,搞得人心惶惶。有一条你们都没说到,那就是将来赋税征缴,怎么才能让百姓觉得是比以前好。”
一众人等都没说话。
“治吏。”朱常洛看着他们,“铁打的老吏,流水的官。地方大族,把持府衙州衙县衙实务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政令越清楚明白,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越少。这个难题先交给你们了,江南那么多生员和没考取功名的人,总比许多大字不识几个的胥吏强。其中关节,你们都是明白的。”
这些重臣当然明白。
有些生员是觉得还想再考,有的则觉得做小吏有辱身份,还有一些则作为地方士绅更超然一点,携宗族势力让地方官府忌惮。
但在随后的新政大潮里,在野士绅注定要面对越来越严苛的环境。
那么这一论新政推行先治吏的风波,就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对抗不了就加入,别再纠结身份品级。反正,随后地方都会改制,像辽宁省和承德府那样,难道还需要多操心安置问题吗?
皇帝能先跟他们商量、“征求意见”,就是已经考虑安置问题了。
“在地方,朝廷命官代表的便是国!典制俱在、律例明白,皇权可以不下乡,但国家、朝廷、官府,要让百姓们只认这些。顺服于朝廷政令的宗族才是好宗族,他们若不懂得朝廷倚重江南财计实则是护住了他们,那么朝廷大军也不介意扮一扮外敌,让他们想一想兵荒马乱的时候有什么安稳日子!”
“要么就到官府,为国效力;要么就把伸入官府的手抽回去,做个顺民。内外勾结,悖违政令,害公肥私,壮大为地方之患,朕不容,朝廷不容,国不容!”
在无锡如和善师长一般的皇帝到了他们面前杀气十足。
一众重臣凛然称是。
“朕离开南京后,就开始办吧。南京刑部和都察院,在裁撤之前为江南百姓多做些好事,多申些冤屈。”他森然说道,“若地方官畏事,则不可用。像舒柏卿那样,便是迷途知返!”
第399章 人心已经散了
“不去!”
三十来岁的翩翩“佳公子”神情愕愤,像是被羞辱了。
“我虽三试不举,但岂能就此做个不入流的吏员,自毁前程?不去!”
“……方老,您看这……让您见笑了。”旁边一个老者只能对着另一个文士赔笑。
而在另一旁,还有两个拘束又惶恐的中年人,身上都穿着县衙里的皂服。
那文士的眼神复杂,看了看这“佳公子”之后又转向老者:“吕兄,陛下拜相,考选归进贤院管,文教部专司办学。许大人收到的京里消息,待文教部把诸省官学都理顺之后,将来乡试、会试,恐怕都会加上年齿之限。即便能行些方便,贤侄只怕最多也只能考一回了。”
“什么?”那公子哥如闻晴天霹雳,“只能……再考一科?”
那文士看了看他,表情仍旧友善:“太学一年结业已逾两千人,其中得同进士出身者也有过百人。朝廷实则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来恐怕是以诸省大学校结业者为主、乡试为辅了。然则考选限年齿之外,各处衙门不拘京里地方,将来用人也会限年齿。年逾不惑者,非殊才特准不得录用。”
他这才看向那两个皂吏,无奈地说道:“品官以外,各级衙门书办、吏员,都会定标准。其余不论,要政令通畅,识文断字是最低要求。重要位置,只怕还要有功名出身。至于衙役……承德府和辽宁省那边,已经在做。衙役里最多的,将来都在治安司署,边军老兵、卫所兵充任为主。地方青壮要得这差使,也要先应了兵役再退伍转业。”
那老者听得愁眉苦脸。
御驾刚刚离开南京没两天,他这南京边上镇江府的“普通人家”里,忽然就被府尊的幕僚拜访。是告知、商量,更是告诫。
这还得益于他与知府大人过去的关系不错。
然而首先就会波及两个他推荐安排到本县县衙做吏员的两个族人,更牵涉到他的儿子。
府尊的意思,让他早做打算,劝儿子到县衙或府衙先做个吏员。本就有秀才功名在身,眼下还是好办的。
但是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去做吏员之后,将来前程还有什么指望?更何况,吏员都是经办实务,既累且苦,还容易担干系。以他家中积蓄,让儿子继续攻读、再应乡试,那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又说什么过了年限不允再考、不授新职?
“那我宁愿潜心苦读再考最后一回!”那公子哥愤愤说道,“若仍旧不中,做个闲云野鹤也罢!”
那方姓幕僚闻言把脸上友善的神情敛了敛,随后淡然说道:“南京三法司已经行文府衙,许多旧案、冤案,尤其事涉官吏害民的案子,都要秉公裁断。地方改制在所难免,将来省府州县都是设法院。三法司的意思,改制之前伸冤平诉的好。要不然将来职权大改,徒留诸多争执。吕兄,你明白吗?”
那老者悚然一惊:“官吏害民?朝廷难道是要把官绅优免……”
方姓幕僚打断了他:“朝廷可没这个意思!官吏害民,自是国法难容,陛下更加难容!吕兄,还望体谅府尊的难处。什么为重,吕兄是明白的。”
而后眼神也看了看那两个皂吏,两人都低头看着鞋子,身躯微颤。
“势不可违。”
他语带深意地提醒了一下老者,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事不可为”。
然则这恐怕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提前尽量打扫一些,南京三法司迫于陛下给的压力督促地方官府,地方官员迫于上官和前程的压力真去定下诸多官吏害民的案子,那么金口玉言在前,兴许优免真的会降一降。
如今就是一种交换:把那些伸到地方官府里的手套摘掉,把以前的一些事洗干净。该说和的说和,该惩办的惩办。
总而言之,齐心协力把事态控制住,达到皇帝和朝廷想要的局面:自今以后,别再有什么官绅之别,都在官场。
让天下读书人都有个官做,别管有品无品、入不入流,这难道不是恩?
但入了官场,就多了重重限制和规矩,再无法超然。
选呗。
江南因此开展了一次“吏治整风”,说的是因为地方衙署也会改,将来由府衙、州衙、县衙和提刑按察使司承担的刑名职责是另有独立体系的,当然要清理好首尾方便交接。
但核心方向指着普通吏员职位,官员们都想不粘锅,地方上的幕后黑手们也必须考虑自身处境。
而地方上的吏员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之中,有的只是仗着什么样的势,一面对上官点头哈腰,一边则可以推脱怠慢,此外在百姓面前自然耀武扬威。但这样的人,一旦上官和他们背后撑腰的力量达成了一致,他们又与家仆无异。
真正难搞的,是那些已经世代以此为业、地方根基深厚又掌握着不少人把柄的老吏。事关他们的前程家小及切身利益,让他们愿意接受改变并不容易。
可拉拢的拉拢,该许诺的许诺,但总有些人自知罪孽缠身,恐怕难得善终。
但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呢?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斗争,甚至不太关心。在南京和江南官场已经通过气、大家都力争像舒柏卿一样“迷途知返”的情况下,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上官罪责起到的效果有限。他们要斗的是上官,甚至可以说是朝廷。
于是在御驾刚刚到湖广地界时,此前一直平静的南京和南直隶终于不平静了。
出手的是长江水师和孝陵卫。
起因无非是宁国府宣城县几个老吏互相打气,围攻了一趟宣城知县要个说法。
而这之后,宣城知县气愤不已之下灵机一动,贡献了一个好办法。
于是孝陵卫先被请了过来,突袭之后果然发现了罪证:前年通敌鞑虏的有,守丧期间寻欢作乐的有,妄议甚至咒骂皇帝大不敬的有,通奸内乱的有……总之,都是不赦之十恶里没有害普通小民的那种大罪。
不是害民,那就不用被算入要降等的案子名数;罪行极大,那就方便抄家问罪以儆效尤。
这一下许多一筹莫展的地方闻讯仿佛开了窍。哪怕不是真的把官军请来,以此为威慑,工作就好开展得多了。
南京守备厅对于地方请求能这么快响应,这也让地方上更加悚然。
当然,这也是成敬的职责:有地方官呈报说有人谋逆,那还不赶紧发兵?
都是谋逆而开始,顺藤摸瓜之后不赦之恶累累,太吓人了。
又是一次“保大还是保小”,除非有些大族大户脑子不清楚,要不然还能怎么做?
不是泰昌元年了,也不是朝廷有边患兵危的泰昌八年。
扩编加俸,拜相放权,“人心”早就已经散了!
连数年前知名的江南在野老愤青、东林书院的两位都被“招安”了!
眼下,愤青高攀龙已经在御驾之中。
他既然已经被钦命为新的文教部侍郎,那么就有很多公务要做,也正好熟悉一下江西湖广及两广的文教状况。
至于东林大学校的日常事务……高攀龙珠玉在前,顾宪成也在那,接手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萧规曹随嘛。
“士绅士子忧愤朝政,这都是好的,至少可见忧国忧民之热忱。”
今天的龙舟上,是皇帝与徐光启、高攀龙、王徵等人闲聊。
对高攀龙再次表达的惭愧,朱常洛如是说。
“只不过嘴上说说终究容易,最终办起事来难免诸多妥协。”朱常洛笑道,“就好比王德完,他若只是像当年一样敢于直谏,没有到江南历练多年,又如何做得了税政部尚书?又好比舒柏卿,若只看过去作为,他这和光同尘的小官又岂能担当大任?可如今在承德府,他与漠北漠南诸部打起交道来又游刃有余。”
“……知人善任,圣明莫过于陛下。”
高攀龙心里感慨。
从无锡到南京,从南京到这里。这一路上,他和皇帝有了更多接触。不管是学问,还是君臣之间相处的气氛,都让他越来越心折。
难得的是皇帝认可他们当年“愤青”的心情,只是不认可他们的做法。
“学问水平不同,阅历不同,性格不同,位置不同,朝廷其实永远是一锅粥,纷乱如麻。你拖我的后腿,我拆你的台,这种事每天都有。”朱常洛叹着气,“这样一来,许多事不能上下一心,事倍往往功半。忧国忧民之士眼见朝政怠误至此,自然愤愤不平。但真让他们来,也不见得能好。这一点,你恐怕也很快就有体会。昔年官小,如今官大。这诸省办学的事,就不容易,毕竟事涉天下士子功名。”
“……臣定尽心竭力,多向徐部堂请教。”
“这就是好的,多商量。和他可以商量,和叶宰执、朕,都可以商量。只要商量好了,在下面看来你们是齐心协力的,事情就会容易一些。”
朱常洛看了看几人:“先不聊这些。今天你们几人都是新学旧学都有涉猎的,再聊聊学问上的事。朕权且自夸,这格物致知论,朕倒仿佛是得天人神人所授。不论朝政还是平日琐事,以此法去思量决断,都有谋定乾坤、势如破竹之神效。既为天子,自然盼你们觉得这法子好,能多领悟一些,佐朕治国安民。”
于是又开始学术研讨。
徐光启已经很熟悉这种气氛了,毕竟在京城里,皇帝就经常拉着重臣一起研讨学问。
其实就是一个慢慢改变他们思维、统一思想的过程。
但这种气氛对高攀龙来说还很陌生。看着徐光启、王徵在皇帝面前谈笑自如,一个个天地万物自然世界的例子和朝堂、江湖之间的事情被聊出来,这不像他过去在江南以为的朝堂气象。
在他过去的印象里,如此“霸道”的皇帝面前,朝堂重臣自然都是畏惧如虎的。
不料竟然是这样。
攀龙攀龙,他年近五十,忽然真的攀上真龙骤登高位,官居三品。
此前宣讲新学,不过是他被顾宪成说服了,认可这是一种办学助学子考取功名进入仕途的实用法门,另外也出于对新学的一些不服气。
既然不服气,当然要先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