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319节

  另一边,李鸿基他爹已经无从抗拒一般被贵人老爷帮了,随着他们的车驾继续往东赶路。

  过了许久到了通州,发现居然是住在驿站。

  能在这里住,要么本身是官,要么也得有门路有钱,可见还不是寻常普通老爷。

  “张好汉,你们老爷究竟是……还有朝鲜?”他一路跟了过来,现在倒是安心了一些,不像是坏人家。

  只见那壮汉张戟挺了挺胸膛道:“我们老爷当年可是鲁王府长史,如今是蒙陛下恩准,去朝鲜为潞王他老人家效力的。我们家舅老爷,如今官居朝鲜议政,就像……就像咱们陛下新拜的诸相之一。”

  李鸿基他爹腿一软,哆哆嗦嗦地不敢多问。

  年幼的李鸿基懵懵懂懂,十三岁的少年名叫张岱,他父亲名叫张耀芳,他的母亲姓陶,他的二舅名叫陶崇道。

  等候多日之后,张耀芳终于拿到批复,等今日送陛下出巡的理藩院官员回来之后才开始启程去朝鲜。

  现在驿馆的房间里,张耀芳对着夫人和儿子笑道:“看这一家人是忠厚老实怕事的,能从陕西一路推着车子到这里,可见是有决心也有力气的。最好的就是有个只三岁的儿子,族中没多少人愿随我们去朝鲜,要是一路上看他们更没问题了,又能收了他们的心,到了朝鲜自有用处。”

  愿去辽东的多,愿随他去朝鲜的,那就少了。

  族中雇工不愿离开浙江,这不知根不知底的反倒会无依无靠,岂不是一种选择?

  当然了,既然准备去朝鲜,还带着儿子这个陶崇道十分期待的侄子,这李老汉的儿子长大了,不也能成为儿子心腹吗?

  雪中送炭,又以家养子待他,张耀芳对这李老汉一家很有信心。

  同样在通州歇下的朱常洛自然不知道,还只有三岁的李自成也因为他的出巡再次偏转命运。

  等他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

第386章 龙威

  龙舟顺漕河南下,一路并未惊扰地方。

  皇帝一直不曾下御舟,但北直隶、河南、山东的地方官们反倒更加紧张了。

  焉知皇帝不是掩人耳目,另外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了?

  毕竟难得出京,皇帝居然一直只待在御舟上,连沿路停泊的码头都不下,这实在有些反常。

  对于地方的迎接,御舟上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只对地方官员们说了:安心公务,民政事既设诸相,依规矩上呈便是。

  另外,伴驾南巡的其余臣工,这段时间也并没有得到召见。

  所以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么一佐证,更让人感觉到异常。

  皇帝只怕早就不在南巡队伍里了,他去了哪?

  朱常洛当然还在御舟之上,听到邹义的禀报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奏本:“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想?”

  “陛下惜民力,不愿惊扰地方。但这些时日不曾召见臣子,于是就多了些议论。”

  “……那如今岂不是更无心公务,都遣了人盯着各处,谨防可疑人马?”

  “怕是有些地方官会这么做。”

  “……”朱常洛把手中奏本抬了抬,“每天各处驿站里,都知监不是仍旧送来诸多奏疏奏本备朕知晓吗?”

  邹义尴尬地笑了笑:“若陛下当真是有心微服出巡了,这些事……自然要做着。”

  “你的意思是做戏做全套?”朱常洛无语地摇了摇头,“趁此闲暇把此前在太常寺的论述整理成书,不料竟让他们疑神疑鬼了。真是……”

  有什么好微服出巡的?

  遇到点什么害民之事出面打脸主持正义?深入了解如今大明的世情民情?

  前者只会凸显人治而破坏朱常洛正准备建立好的监察考察行政秩序,后者嘛……看不看,朱常洛心里难道没点数?

  当年做了多少年的基层干部,那些深刻印在脑海里的世情民情,把经济水平除掉个多少倍之后,大约便是如今情况。要了解世情民情,那是内察事厂该做的事。如果只是浮于表面,那也要应对朱常洛宛如老吏一般的尖锐问题:年前赐宴时他说的话可不是假的,普通百姓的财产和生活状况他知道。

  什么盛世,脱贫是几百年后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勉强做到一个水平的事。

  他一直都很清醒,如今真要亲自去看一看,无非仍是贫穷局面。

  今日的大明京城,也没比当年他第一次离开紫禁城看到的京城更加富庶、整洁。

  “那就透透气吧,到前面摆些桌椅,靠泊后先召贺盛瑞、方从哲和徐光启来。”

  “奴婢领旨。”邹义弯了弯腰,又笑着说道,“陛下,您专心著述圣贤之言多日,连面都没露过,也是该透透气了。”

  朱常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真能宅。

  “……要看,也是到了临清以后。”朱常洛叹道,“朕这是不得闲。刘若愚,旨意应该已经到了山东吧?”

  “应该是到了。山东上下听闻陛下要亲临书院讲学,定然倍感振奋,兴许还会奏请陛下登泰山封禅。”

  “有什么好封禅。”朱常洛边活动着双臂边往舱外走,“去下面请丽妃荣妃和俩小子上来吧,朕若不是要好好准备讲学,这些天也不必用心整理那《政治经济史》。”

  以前他在群臣的心目之中更偏重的是自然哲学,而在那太常寺里和一众太常学士们聊过之后,他已经要把两者结合起来。

  如今,自然要从更加唯物、客观的角度去重新阐述一些东西。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分量的课题,所以朱常洛路途当中干脆开始整理大纲,至少是先把这一路预备好的到各省书院讲学的讲义先准备出来。

  升任文教部尚书的徐光启伴驾随行,这件事便是原因。

  船队行进途中,他们自然不能立即登上御舟。

  皇帝和二妃、二位皇子出现在了御舟楼船的三层甲板,估计运河岸上的有心人也能远远看见。

  御舟的模样,有点像木制风帆游艇。前后都有甲板上的宫殿式小楼,前半部有三层,后半部则只有两层。

  朱常洛平常待在最上面一层,内臣宫女等近侍呆在最下面一层,中间一层则是皇妃皇子们的寝居之所。

  底舱是仓储之地,后面则是专门操舟的锦衣卫和禁卫,桅杆和风帆也在那边。

  按说,最平稳的自然是底舱。但有妃嫔和皇子,天子也不好“头顶上还有人”,因此这样安排。

  当然,漕河不比海洋,御舟航行于漕河之上,总体而言还是平稳的。

  二柱子和老三朱由材先前后奔了上来,随后是丽妃和荣妃双双而至。

  “现在上岸做什么?等到了后面,有的是机会上岸去。”

  面对二柱子感觉船上十分乏味的抱怨,朱常洛先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要是觉得闷,随后到王掌院他们船上去。”

  “好啊!”朱由柱一点都不留恋御舟上的舒适。

  父皇每天白日里都呆在楼上写东西,夜里泊岸了也不下船,他除了看看书,就是和老三一起玩。老三又小,朱由柱不太乐意和他玩。

  看两个小子在栏杆旁边一会跑到这边指指对岸,一会跑到另一边指指另一岸,朱常洛躺坐在椅子上喝着茶。

  “陛下在想什么?”荣妃看他沉默不语,端起了桌上的鲜果,丽妃赶紧伸手接下朱常洛手中的茶杯。

  “想隋炀帝。”朱常洛笑了笑,从盘中捻了一枚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能悠哉悠哉下江南,倒要谢他一句。”

  两个妃子不进一步发表意见。

  “是冷落你们了。”朱常洛一边吃着杏一边说,“你们也觉得闷?”

  “怎么会?臣妾们又不是孩子。能随陛下南巡,已是殊恩。”

  “对长居后宫的你们来说,倒真是如此。”朱常洛进入到放松状态,招了招手,“来来来,你们两个小子过来,爹讲故事。”

  二柱子和三材子立刻欢呼着过来了。

  于是皇帝给他们讲着隋唐英雄,这题材早有话本,但丽妃、荣妃都知道,皇帝是总能讲出新花样的。

  老二老三都不会过于深入政治,因此朱常洛说的也不会触及什么深奥东西——他们也听不懂。

  倒真是讲得跟说书先生一样,纯粹是故事。

  如是直到船队靠泊,朱常洛果然命人把朱由柱送到了王徵及伽利略他们所在的船上,三个被宣召的臣子则上了御舟。

  在内臣宫女们呆的那一层中间,则是朱常洛御舟之上召见外臣的“大殿”。

  “听说不少人疑心朕去微服私访了,借你们的嘴,让他们别想些有的没的。闲聊,一同用膳。”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仅仅是这。

  三人也没问皇帝为何数日里足不出舱,朱常洛则和他们一同聊起了之前在想的隋炀帝。

  “船队过灵渠,没问题?”

  贺盛瑞闻言说道:“回禀陛下,洪武二十九年,嘉靖二十四年,都专门疏通修缮过灵渠。前些年诸省大修水利路桥,灵渠也再次疏通。南北两渠陡门,都已经改宽,用了铁闸。御舟虽大,提前蓄水,过陡门还是没问题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铁齿用了数年,磨损如何?”

  “说到这事,臣要为昌明号请功。每年船队往返岭南,他们都会带上一批铁齿备用。”

  朱常洛笑道:“他们有利可图,自是愿意。”

  说罢感慨道:“可以改进的地方很多啊,官厂院将来,许多行业都要看看能不能用好机械,产出更多。”

  当年工部规划天下水利路桥事,沟通长江和珠江的灵渠是重中之重,毕竟朱常洛早就有心去发展海贸。而以广州为起点,财货要到北方来,陆路成本自然极高,海路终究有海况风险。灵渠再好好修缮改进一番,自然是另一道保险。

  而当时的做法,就是把原先仅两丈宽不到的陡门改宽一点。同时,借鉴钟表里的齿轮结构,那里实验性地用了大型的铁齿轮,在陡门里以铁门来拦水,以牲畜在两旁石柱上拉动长杠杆转动齿轮带动铁门升降。

  灵渠沿途陡门三十余处,这个工程耗铁不少。好在广东铸铁本身也比较兴盛,这铁门能够按照北京这边的要求浇铸起来一扇扇门板一般的铁板,再运到灵渠拼嵌起来。大小齿轮和其中的主要结构件,则是北京这边铸好再长途运过去的。

  真正完全搞完这项工程,还是在泰昌七年底。

  但通航条件大大改善,如今却是不争事实。

  “官产院随后和工商部要搞一批专门兴大工的商行。”朱常洛聊起隋炀帝,无非因为这个问题,“漕河功在千秋,水利、路桥只要不是急于求成,规划好、慢慢修建,于长远而言都是好事。百姓不因此而多有徭役之苦,反而能另有些谋生之道,便是善政。朝廷的钱花出去,以官产商行承建,一能完税,二来预算、审计之下花钱还更少,如此十年、二十年做下去,南北东西交通都会大有改善。”

  贺盛瑞连声称善。

  “如今朝野是有非议,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那是因为都还转不过弯来。”朱常洛说道,“这一路,你们任务也不轻。江南各家只怕眼下都是惊惶不定,有些脑筋灵活的,不妨让他们先转向,别始终盯着田赋役银那三瓜两枣了。朕的眼界不一样,赋税收上来是要花出去的,商人都知道周转能生利。”

  大征、大工……秦隋之亡在前,如今朱常洛着眼长远,准备启动的许多事自然会被拿来议论。

  拜相之后,皇帝和诸相议定后刊告于《学用》朝报,泰昌十年到十五年有了个五年规划。

  北面新边的路桥、寨堡等边防体系自不必说,而国内的水利路桥事进一步规划兴建,同时最显眼的莫过于执政院下工商部和官产院的动作。

  正如一开始詹事府下司经局对刊印书籍实行书号审批一样,不管是行商还是坐店,此后都要行牌照审批。

  新政第一阶段居然是从工商业入手的,并不触及如今的田赋、徭役这部分旧有税收体系。

  朱常洛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来。

  目前储银不够,统一的国库还不具备条件,货币改革仍要慢慢酝酿。但中枢改革之后,国家级的财政支出将拿出来作为推动工商业进步、改变朝廷财政收入结构的重要手段。

  有远见的人自然该看得出来这是多大一块蛋糕。

  在中枢各衙熟悉这种新制度之前,地方上还很难展开。

  朱常洛这个时间点南巡,并不是为了强压江南士绅——没那个必要,他们现在已经只能乖了。

  更重要的目的,一是讲学,另外则是到广州,正式把海贸这个事情梳理好。

  大明如今既不缺银子,又缺银子。

  海贸的白银输入体量已经很大,但大部分藏于民间。工商业不够发达,基于工商业征收上来的纯银税收所占比例还不高,朝廷储备不了足够多的银子以应对将来货币改革时的动荡。

  接下来五年里,朱常洛的核心目标确实就是搞钱。

  当然了,在严格监察和司法的接下来五年里,如果确实有些官绅问题不小,那也就顺手罚了甚至抄了。

  皇帝露面了,伴驾重臣与皇帝进一步统一思想和策略,此刻的山东和江南确实在紧张做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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