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314节

  “潮起潮落,风起风止,有许多能证明地球在转动的证据。这些证据,博研院随后会去求证。但如今,朕这些猜测,倒都能解释得清楚了……”

  由不得不清楚。

  不论他们有什么问题,朱常洛侃侃而谈,在他们看来总能自圆其说。

  不仅地球在转,地球还是一边斜着自己转,一边绕着太阳转,还是绕着个椭圆在转,时近时远。所以一年有春夏秋冬,夏天的天亮更早……时不时要加一个闰月,则是因为还没有算准。

  而起风,则不仅仅是这方面的问题。朱常洛又说水变成气,热气和冷气会如何动,下雨是怎么回事……

  “那电闪雷鸣……”张鉴更容易接受一点,于是提出新的问题。

  “这个好说。”朱常洛也早有准备,“若愚,拿个帕子来。伽利略,你毛发旺盛,也不拘礼,你来一下?”

  伽利略很乐意,事实上这个问题前些天他们已经探讨过了,伽利略也大感惊异。

  要做的自然就是摩擦起电。

  看着这西洋人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像是要炸开,徐光启都张大了嘴巴。

  “卿等兴许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尤其是秋冬干燥时,触到什么忽然会一麻,又有轻微的脆响声。”朱常洛一本正经地说道,“朕以为,那便是最微弱的雷电。这个电,隐藏的奥妙恐怕更为珍贵,但朕相信,终有一日还是能参透、能驯服的。如今博研院和大匠们先尝试驯服那水热水气之力,将来若能驯驭雷电,应该是妙用无穷。”

  陈继儒等人怔怔地看着皇帝。

  你当他是胡说八道吧,但听着确实是那么回事,许多自然现象都好像让人豁然开朗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要是信他吧,又总觉得这无形引力什么的……太虚无缥缈。

  但朱常洛自有说法:“以前治学,所言气、理、道,同样是不可捉摸。朕治学,愿以有形探索无形。以此观之,从上古先秦到如今,芸芸众生何以繁衍生息也自有脉络。这其中,无不牵涉格物致知悟出来的学问。先说上古时,其实如今身边就有例子,那便是女真……”

  这就说到大家都在行的话题了。

  然而这次皇帝把自然格物科所关注的内容也与之结合起来,提到了生产技术和生产能力对社会制度变迁的影响。

  女真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因为他们够原始。其内既有相当原始的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也有更加先进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

  从采集、渔猎,到耕种、畜牧,农业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影响很大;从石捶木棍,到青铜,到铁器,到如今的火药,战争的技术也在不断提升。

  人倒是一直这样,私欲与公心并存。私欲是天性,因此最早是奴役奴隶来获得更多利益;公心则是因为人对抗自然繁衍生息,自然应该抱团,因此要组织起来。而相对有自由的人越多,越好激发他们为自己打拼的动力,因此总体上更文明的大明就不会像女真那样仍有很纯粹的奴隶包衣阿哈。

  从分封到郡县,又是由于交通等各种技术原因,中枢可以有效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大了,自然不必再采取“放养”的方式。

  “这也佐证了朕所说的,变化是绝对的。从来没有一法行万世,学问增长了,手段变多了,有时候是在位者自己就求变,有时候是被逼迫着要变。智者自当顺势而为,而既知这学问大道其实一直在往前走,更该主动去精研学问,创造时势。就说此次朕去通辽会盟诸族,为何他们慑服之此,因为要想想那九雷铳与他们的马匹弓矢之间,有多少学问他们还踏不过去……”

  这是活生生的案例,皇帝竟然从这个角度来解释他的功业。

  无他,唯力大耳。

  难道他们是从品德、感情上认可长生天汗了?不是,基础仍旧是武力。

  而他们足够聪明,看到了大明火器的进步,看看自己对冶铁、铸造、火药,还有最基础的农业养活更多人口、以更加高效的治理方式整合人力物力……他们需要跨过的自然格物和人文学问还太多。

  令他们绝望。

  因此对方既然明明可以不断抽你,伸出手来却只是摸摸你,难道他们是骨头贱才摇着尾巴把脸凑上去?

  “因此,朕以为衍圣公那句话很不错。得其法,才能近其道。”朱常洛总结,“便是经史人文学问,能够更得法,领悟也一定会大有不同。青史之中,每一个人物的言行举止,首先在于他是一个人,有他的私心,也有他的公义,在时局之中做出取舍。当今之世,不论是身居朝野的官绅,还是各行各业的百姓,同样如此。”

  “朕以为,官绅治学、治政,恐怕正因不得其法,故而难以见长远,易执迷一时得失。朝廷施政,规划不基于学问道理,往往是一时权宜。地方政务,更赖主官,水利、路桥便是明证。这回叶宰执说得好,今后当效仿当年从中枢开始规划举国水利、路桥的法子,朕以为这就是看到了长远。”

  像是在这里说明了为什么选择叶向高的原因。

  叶向高什么时候说了这些?

  朱常洛也不解释,而是对太常学士们说道:“朕这格物致知论也不必为至论,但能一步一个脚印,君臣都能在学问上更进一步,则泰昌朝文教称得上于学问大道有所建树,卿等以为然否?”

  今日,是圣天子的主场。

  太常学士们不管原先想法如何,接受了从自然哲学到人文哲学的密集轰炸,现在脑子都嗡嗡的,看着皇帝殷切的表情只觉得他耀眼。

  不管再怎么说,听天子讲学,而且天子能讲出来让他们从灵魂深处也震动的东西,这实在过于罕见。

  青史之中,又有谁?

  其他人不好说,李廷机先带头下拜:“谨受教!”

  于是其他人自然也都说了这句话。

  实情便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伽利略和开普勒才是内心最为震撼的。

  他们原只知道东方皇帝博学,他们现在才发现……东方皇帝简直像是全知的天帝一般!

  从最宏大的日月星辰,到最微小的物相变化,他都能解惑,都能传道!

  这里才是科学的圣地啊!

  朱常洛一心引导着学问思想的变迁,孔尚贤一心勒住大祸临头的孔家。

  叶向高在准备成为帝国宰执,谢廷赞杀气腾腾地再赴曲阜。

  泰昌九年一点点走向年尾,赶考的士子们大半汇聚京城。

  泰昌十年就要来了,有的人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的时代,有的人已经醍醐灌顶。

  徐霞客在腊月十八这一天,抬头望着紫禁城的宫门。

  他还叫徐弘祖。

第382章 御弟哥哥?

  他的先祖曾与唐寅一起来过京城,当年必定远眺过紫禁城,盼着有一日能踏入其间,登科之后昂然离开。

  最终却是江阴徐家没落的开始。

  如今徐弘祖站在了这里,中旨直宣,特召面圣。

  地点在皇极殿。

  刘若愚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管着内书房,奏本都经他整理,徐弘祖这个人为什么能来这里,刘若愚当然清楚。

  山东按察使谢廷赞举荐这个人作为皇帝一直在寻找的地理供奉,而他又被孔氏打伤了腿……

  陛下到底是因为孔氏召见他,还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做地理供奉的本事?

  按理说,因为前者的话,根本不必见,难道皇帝真需要那么多证据?

  因为后者的话,至少也该先由博研院的掌院考较一番。

  徐弘祖被他好奇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

  一体的奉天皇极殿有着长长的甬道,自他从东华门入了紫禁城之后,一路所见颇为忙碌。

  此刻到了这奉天皇极殿内,南端竟然尽是朝堂臣工们。

  有身着朱袍的老臣看见他,神情有些讶异,随后着意凝视了他一阵,却并没有开口。

  有身着青袍甚至绿袍的官员也看见他,却大多只是看了一眼,随后便埋头公务。

  徐弘祖没想到典籍之中只用来举办庄肃大典的奉天殿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平日里居然有这么多朝臣在此处办理公务?

  这里毕竟是皇权的象征……

  长长的甬道就像是一个纽带,如今它既开放着,把身处皇极殿的皇帝与奉天殿内的重臣们联系在一起,但中间也毕竟隔着这狭窄的、长长的空间,似可逾越,又如天堑。

  至少徐弘祖走过这长长甬道时,内心不由得越来越庄肃、紧张。

  他的腿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此刻也感觉有些不是那么有力。

  到了奉天殿内,不见皇帝踪影。

  “随我来。”

  刘若愚引着路,到了楼梯口就伸出手:“听说徐茂才受过腿伤,我扶徐茂才……”

  “不敢,不敢……”徐弘祖赶紧摇摇头,“不才不曾考取功名,当不得公公茂才之称。腿伤已愈,也不敢劳烦公公……”

  看他在这奉天殿之中泰然自若的模样,徐弘祖自然知道他并非寻常太监。他穿着举止,无不显露出他应该是内臣大珰,而且是天子近侍。

  不管怎么说,刘若愚这举动让徐弘祖感觉安心了不少。

  毕竟是善意。

  刘若愚也没有强求,只是叮嘱他:“那徐茂才慢些,当心脚下。”

  他仍旧称徐弘祖为茂才。所谓茂才,原先称呼便是秀才。徐弘祖虽然没有秀才功名,在这注重规矩的宫里反倒不能以生员这种对秀才的正式称呼来喊他,刘若愚就这么叫。

  徐弘祖跟着他慢慢爬上楼梯,就这么到了皇极殿的阁楼里。

  “陛下?江阴徐弘祖带到了。”

  只听这刘公公先上去之后就喊了一声,语气倒像是在寻找。

  徐弘祖再上两极台阶,才看到这皇极殿阁楼的模样。

  书!满满当当的架阁,全是书!

  徐弘祖自然是爱书如命的。皇极殿何等规格?这阁楼的面积着实不小。

  现在他微微张着嘴望过去,心里估摸着这里到底有多少书……

  然后便听一个声音自外面传来:“陛下在中极亭……”

  “这边……”刘若愚继续引路。

  对徐弘祖来说,这也算是一趟难得的旅行经历——旅行到紫禁城了,还到了寻常人根本见不到的的这奉天皇极殿第二层。

  两座大殿中间,在第二层的露天处居然有一个小花园。

  此刻远远看去,徐弘祖自然看见了在中间那个亭子里身着常服龙袍、看着书的皇帝。

  时间已是腊月十八,周围的殿阁顶上都有积雪。这里,却有不少盆栽的常青小树,又有几株梅花正在含苞待放。

  这么冷的天,皇帝居然是在户外呆着。

  尽管那亭子里定有炭盆,却仍旧不是好的选择。

  徐弘祖不知道这是皇帝雅兴,还是另有用意。

  现在他更加紧张起来,过去之后先听刘若愚说道:“陛下,江阴徐弘祖奉旨面圣。”

  徐弘祖赶紧先行大礼:“学生徐弘祖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进来。”

  朱常洛看着他,随后招了招手,目光落在拘谨的他身上。

  “学生不敢……学生就在亭外回话……”

  亭子并没有多大,离皇帝也太近了一些。

  徐弘祖觉得那是重臣才有的待遇。

  “亭外多冷,你双腿又有新伤,进来。”朱常洛又对刘若愚说,“把帘子放下来吧,你留下来煮茶。”

  “是……”

  徐弘祖终究还是被他喊了进去。

  随后才看见,皇帝冬日里还待这里,自然也有相应的保暖措施。亭子周围,柱子之间用来遮风的布帘被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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