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看着大儿子:“人事也一样。寻常时候各司其职,什么都不变,大家最熟悉的。但四季有变化,月亮有圆缺,有时风调雨顺,有时灾害连连。人也不是泥捏的,各有各的行止。所以,实则什么都在变。”
“生铁一直放着会锈,木头丢着不管就会腐,无非快慢。供奉们做实验,就是主动去改变环境,看看他们的变化。父皇要推行新政,也是主动去改变环境,让群臣不得不思变。”
“就像宫里的宫殿,寻常时候要有洒扫,每隔许久又要大肆整饬一番。如果这些都不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把火烧干净。再想重新建起来,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银两。重建一座宫殿容易,重建一个腐坏的社稷江山,那就难之又难了。”
朱常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朱由检郑重地点点头:“儿臣受教,一定会记在心里。”
“父皇那格物致知论,你一定要用心研读。”朱常洛笑了笑,“说回有趣的,怎么用烧东西送人上西天,送人上月亮。你们都听了大明神炮的故事吧?望远镜配上明威大炮……”
星空下的禁宫里,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说着他的“猜测”,或者说“构想”。
努尔哈赤成了被“精准打击”的第一个例子,现在皇帝说的,将来或者还有自己就长眼睛的炮弹。
现在的火药一燃就炸,瞬间烧完。但将来若能找到让火药慢慢烧完的法子,炮弹就能自己飞了。再加上长了眼睛,是不是能飞出数十里、数百里甚至数千里、上万里取人首级?
既然炮弹都能自己飞了,皇帝又说,是不是将来能把望远镜送到天上让它飞着?再加上若能制出“顺风耳”,让望远镜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地上的人,那岂不真成了大神通?
同样,炮弹能被送到天上飞,人怎么就不能也被送到天上飞?
“只要烧东西的法子厉害,就没什么做不到的!”朱常洛很肯定地说,“等他们把烧开水能动的机器做出来,你们就能看到诸葛丞相的木牛流马了,应该说是铁牛铁马!烧开水是门大学问啊!”
烧开水当然是门大学问。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烧出个现在人难以想象的未来。
如今两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孩子心目当中,只有一个像是无所不知的父亲在说着让他们感觉天马行空的事。
朱由检想象着千万里外取人首级的神器,若有这种东西,他哪里还需要担心将来承担不了责任?
可他不像父亲这样博学、睿智,于是他看着弟弟:这家伙倒是听得更兴奋,直说他也想上天。
“慢慢来,很危险……”朱常洛赶紧收一收,“能把铁牛铁马做出来,坐地日行千里,那已经了不得了。到时候再想去一趟辽东,来回不过数日而已……”
皇帝就这么给将来必定要承担重任的两个儿子埋着种子,这方面,他会比寻常人家的父亲好得多。
毕竟他不会只遵从伦理纲常和四书五经来教育孩子。
而两个人引导的方向略有不同。
他知道有郭兰芝这个母亲和张嗣修这个启蒙老师的平常教导,大儿子很早就知道他应该努力做个合格储君。因此,目前这种大明刚刚取得大胜、他父亲武功显赫的时候,朱常洛侧重讲着技术在军事上面的可能。
这一点简单明了,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懂。
而皇帝必定是更加侧重国政的,他也不能像他父亲这样在技术上也能做指引。未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有个分工,让他弟弟成为像朱载堉一样的大学问家,成为他强有力的支撑。
最后是年纪还小的二柱子被朱常洛抱着来到丽妃的宫里,他的求知欲确实更旺盛一些。
朱常洛干脆留寝于丽妃这边,继续和他聊着将来的图景。
“除了铁牛铁马,还有铁鸟铁船,到时候,二柱子可以去很多地方。这回没带你,因为你还小……”
刘依现在在一旁很安心。
皇帝前些年对二皇子似乎更喜爱一些,宫里自然有些议论,刘依也曾多想、忧虑。
现在她渐渐看出来了,宫里宫外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
天子圣明,近乎无所不知。朝政之外,学问也堪称有明以来天子第一,甚至已经有格物致知论这等让学问大家也必须承认其价值的著述。
大道上的学问不说,具体到百工技艺上,九雷铳可谓他一力谋划。当初以为成不了,而如今集大明能工巧匠之力,花费数年之功,毕竟还是做出来了。
听说通辽那边一经演练,各族脸色大白,惊惧之情一眼便知。
这样的天子自然是难得的,皇帝心里只怕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这么早就开始对皇子们有不一样的培养方向。
譬如二皇子最经常接触的人,一个便是朱载堉,另外则是徐光启和王徵。他可以经常出宫,去的地方则基本都是紫禁城西面的太学或者北面的博研院。
所以刘依的心定了下来。今年办了太子册立大典之后,心就更加定了下来。
如今,后宫这边隐隐有“三派”了。
一派自以皇后为首,再以那些曾做女官的妃嫔为辅。如今她反倒越发与各族进献入宫的贵人走得近,也善待那些各族进献的宫女。
另一派则是出身“山西”的那些妃嫔,为首的自然是范思容。她们在后宫之中很谨慎,但会着意去关注宗明号与昌明号。
另外的则是那些原想随遇而安,或者仅仅想博得皇帝恩宠的妃嫔了。皇后既然有主次,亲近一些人而客套礼待一些人,她们又天然不出身于山西,那么反倒时不时围着二皇子的生母丽妃。
譬如那个这次伴驾出巡了的李思琴。
皇帝留寝,刘依当然开心,尤其是云雨恩泽之后皇帝又夸她:“二柱子这机灵劲,倒有几分随了你。”
“臣妾愚笨得很,不敢居功。”刘依甜蜜蜜地依偎着她,语气很崇拜,“但有陛下一二分资质,臣妾就知足了。”
“那只怕是难,朕不一样。”朱常洛很享受,但也很唏嘘,“但盼他们个个成才,将来都能为大明出力。”
他这可不是资质。
而如果哪个儿子在科技这方面能有他一二分的资质……那必定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了,说不定知名度远比他做皇帝的那个儿子大。
朱常洛倒盼着二柱子能这样。
既已回京,又将正式定个“首相”,朱常洛后面又将回到他在泰昌四年到泰昌七年之间的节奏了。
大明被他强扭着拐了弯,接下来实现他最大价值的方式反而是做个教育家。
当然,这其实也是改革的一环。正如田乐当日名为请辞实则请缨想做的事:寻衍圣公的麻烦。
寻衍圣公的麻烦,就是寻儒学的麻烦,寻士绅的麻烦。
各方各面的学问,都不应该再恪守旧时了。
并非说传统学问和文化都不好,只是可以更好,也应该更好。
与时俱进嘛。
而这方面,提出了格物致知论的朱常洛当仁不让该走在最前面。
于是次日朝会后,皇帝当廷宣旨准备设立宰执的消息固然轰动朝野,而皇帝退朝之后就去了太学和百家苑、博研院等处视学,同样让人用心琢磨着“凯旋”回京后皇帝想做的下一步。
这个时节,最早一批准备应明年会试的举子已经抵京。
有往科的,也有今年乡试刚中的北直隶及邻近省份新科举子。
比如孙传庭。
八月底才放的榜,办过喜酒谢过恩师和同科,他就启程进京。
都知道今年备考要重格物致知论,这方面的大才当然主要都在京城。
他孙家在早年从河南迁居山西代州,如今到孙传庭这一辈已经是第九世。九世里加上孙传庭在内已经是连续五代都有人中举,岂非是山西代州一个生机勃发的新族?
况且孙传庭是十六岁就中了举,是今年加入了新学问的新乡试。
而山西在大明的特殊性早已不同。
因为昌明号的存在,因为宫中山西出身的数位贵人,山西商帮和山西出身的文臣武将,这些年来影响力都是越来越大的。
这一次山西新科举子们这么快就抵达京城,便是山西许多大家族的安排,尤其是昌明号的山西十家。
孙传庭等人在会馆里等了一阵,王徵还是如约而至。
“陛下知道王行首请我来为山西举子讲一讲格物论,巡视过博研院之后便允我前来。”
王徵卖王珣的面子,一是因为同姓,二是因为山西十家一直不曾断过对博研院经费的捐赠。博研院所需物资由昌明号负责供应,银钱固然不会短他们的,而昌明号始终能够第一时间为他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材料,这当中所花费的精力也不算少。
最重要的一点,王徵接下来立刻就说:“你们都知道如今会试分两科取士了,这正是陛下求才若渴。因此虽知你们山西出身的官员、学子在想方设法进步,但陛下并不以为不好。但有一点,若能高中,出仕则为臣,当一心为国。治学当治新学,做官该做好官!”
十六岁的孙传庭震撼于王徵的直白。
他可是上一科的自然格物科状元。山西举子能蒙他点拨,可谓是天大机缘。而王徵开口所言,又有一种皇帝已经在关注他们山西举子的感觉。
这怎能不让人充满期待呢?
皇帝似乎不怕他们“结党”,只怕他们治不好新学、做不了好官。
实际上,此时此刻已经有许多人想明白了、或者问明白了风向,于是并不忌讳通过面授机宜或者书信相告来点拨与他们相近的后辈。
会试前是会试前,出仕后是出仕后。
大明中枢又在酝酿改革,朝廷对于党争似乎已经有了办法。
那么只要会试不舞弊不就行了?
他们也不知道这次会试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不被人诟病有舞弊嫌疑,毕竟现在还没定下会试的考官等重要人选。
朱常洛当然不用担心这一点。
因为既然要做个“教育家”,那么这一次会试,将由他这个皇帝、伟大的长生天汗亲自出题。
出全部题!
第377章 太想进步了
新人登台,老人谢幕。
泰昌十年的帷幕即将拉开,谁都知道这会是大明的一个新的纪元。
一个由宰执和诸相在皇帝的统领下,通过更精细的中枢诸衙治理着更辽阔大明的新纪元。
有人奏请改年号,朱常洛没有答应,但他让博研院、钦天监、翰林院及工部、礼部等部门一同做一件事:确定一套数字上连续的纪年和计时方法、标准。
有人奏请大肆筹办已经不远的天子三十岁万寿圣节,宣召万国来朝。对此,朱常洛答应了,但要做的事情并不一样,仍是让博研院、工部等一同确定更大范围的度量衡标准,然后万寿圣节在广州过,同时举办一次商贸博览会。
有人奏请开制科,因为盛世已至,正该大张文教、擢用大才。这也是好事,朱常洛认为可以。
其实这些奏请瞄准的都是这次的官位,所以是拍马屁、歌功颂德、庆功耀威为主。
朱常洛很清晰,就从每一件事引申到他想去搞的事情上。
财务、公文、日常计量……效率和潜力的提升就是要依托于标准的细化。度量衡这件事,是许多东西的基础。
后续的科研需要更精细的时间、尺寸、重量等计量方法,工业制造和工程建设同样需要。
这个方面的基础,朱常洛几年前就已经拜托朱载堉在做着准备。
现在,这件事情成为博研院的一个重要课题了,这也是他们存在价值的体现。
其中,皇帝希望做的一个连续纪年,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件事甚至让已经养老的资政学士们也参与了进来。
要求的是能够确定此后每一年对应起来该是这新纪元的哪一年,这当然有大量工作。但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现在至少有四种提法。
一是从如今史料里能连续推回去、对应到的第一年开始;其二,从始皇帝登基那一年开始算,毕竟本就有先秦的说法;第三,当然就是从大明开国、太祖登基称帝那一年开始算。
最后一种则更简单,就从如今皇帝登基那一年开始算。
朱常洛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犹豫,看着殷切的申时行说道:“就以始皇帝登基称帝那一年为始吧。今时今日,依旧是始皇帝定下的根基。”
申时行殷切,是因为这件事必定名留青史。
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你方唱罢我登台,一个皇帝一个年号或者数个年号,但此后再追述历史,都将有一个连续的年份。
这不是为哪一朝哪一代哪个皇帝修史,这是为整个华夏修史!
确定这种纪年方法,难道确定就完了?后续必定会有一样像永乐大典一般的大工程,至少要把整个华夏的历史都修个脉络出来,以这种纪年方法为体例!
要不然,让后来者如何对应?
朱常洛沉吟了一番之后说道:“既定那一年为元年,那么今年就该是一八三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