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3节

  他说的是:地方上向来是往“大”了报,好要钱、好请求免赋税嘛。

  “辽东建奴有何异动?”

  “辽东建奴?”朱翊钧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说道,“为平播州叛乱,皇儿确实调了一批辽东精锐远赴川贵。辽东去年倒是奏报过,去年开春后,建奴好像是编订了文字,年底又灭掉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编订文字?”李太后浑身一抖,脸色更加难看,“群臣上奏,言及江山社稷,亡国之语多不多?”

  “母后……臣下惯喜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如今虽财计略有难处,党争时常不免,天灾也难测,但皇儿都明白。三征功成,内外慑服。那辽东建奴虽略涨声威,也未成祸患。母后此问,倒真有些忧虑亡国已有日的意思……”

  李太后闻言却只是闭上了眼,像是努力在克服着恐惧和愤怒,缓慢又深重地呼吸着。

  “再有最后一句。”李太后严肃地看着他,“常洛是皇帝长子,皇后又无子,皇帝到底为何这般不喜他?”

  十几章的内容,描摹了大明的朝争现状和主角处境,现在正式进入破局高潮了。

第26章 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李太后问得很直接,朱翊钧微微迟疑就开了口。

  “……皇儿哪有不喜……”

  “菩萨面前,你不能瞒!”

  李太后睁开了眼,极不满意他这敷衍的回答。

  眼神严厉地盯着他,语气也很严厉:“昔年他还在肚子里,皇帝就左右不认!多年以来,我虽一心礼佛不问宫外事,是非曲直,我却也知道。”

  已经年近四十的朱翊钧低着头挨训,这件事没啥好说的。

  李太后也是当事人,当初还是她命太监寻来内起居注翻阅。

  好巧不巧,祖制规定,皇帝临幸了人,是要赐个小物件为证的。

  当时的朱翊钧一时意动,也没想到命中率这么高。

  舒爽完了心情正好,就顺手赐了王恭妃一个小物件。

  他先是不认这件事,但人证物证俱在,李太后又盼孙心切,朱翊钧这才迫不得已认了那肚子里的小家伙是自己造的。

  能不认吗?不认的话,岂非后宫里还有其他男人有这能力?

  可朱翊钧心里觉得很别扭……毕竟那时候,他还有严厉的师傅和母亲。

  见色起意,有点不符合被教育的道德,他怕被劝“戒色”、“不能荒淫”。

  见儿子低着头不说话,李太后又问:“国本之争,皇帝和朝臣已经争执了多少年?你还不肯立储,他都快二十了,三礼不行!他居长,他还不冠婚,三哥儿和其他孙儿是不是也跟着等下去?”

  尖锐的问题被抛到朱翊钧面前。

  先是似乎不满他亲政后的作为,又直言立储之事。

  这是不干政吗?

  还把他当天子吗?

  “百官哭告,群臣奏请了多少回?皇后无福,中宫无子。常洛既居长,又已有出阁之实。此次移宫虽是我懿旨,但皇帝此前也已下了谕旨。”李太后很不理解地质问他,“已有太子之实,皇帝为何就是迟迟不肯册立?”

  朱翊钧已经躲了外臣很多年。

  这么多年里,大多只是奏疏来往。

  像这样当面被质问的情况,太少太少了。

  而质问他的,是母亲,是辅助他坐稳大位又还政于他的圣母皇太后,是他不得不回应的人。

  可他已经被一件事明着瞒了一个多月!

  现在起了誓,却仿佛仍要在知道真相前承认亲政的作为不够,表态一定要立那小子为太子。

  在天子威严被蹂躏还不能放肆反抗的抑郁里,酒劲还未完全散去的朱翊钧终于脱口而出心中所想:“他毕竟只是宫女所生……”

  李太后勃然大怒:“皇帝也是宫女所生!”

  朱翊钧话一说完就知道坏事了,闻言赶紧跪向李太后:“儿子口不择言,母后息怒。”

  李太后着实气得不轻。

  昔年,她也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宫女。

  “那时候你才六岁,你父皇正宫也健在,为何就能册立你为太子?”

  儿子既然已经跪在了面前,李太后终于悉数拿起往日威严,严厉地说道:“常洛虽是宫女所生,却得神佛庇佑,心窍已开。此前应答,思虑之周全,聪颖谁人能及?如今更甘冒奇险,为我朱明江山社稷奋大义而不顾身!既长且贤,更是气运加身、天命应劫之主,你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倒给了我这么个原因?”

  朱翊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天命……应劫之主?”

  “哪怕他所言诸事尽皆不应验,今日听了你这心里话,我也该信了!大明若亡国有日,恐怕正因你迟迟不立储!人心不定,各拥一子,最终骨肉相残、内乱四起,这才让那辽东建奴入主中原,亡了我朱明江山!”

  言语如刀,直劈朱翊钧。

  让他呆立当场的,却是那最后一句。

  什么辽东建奴入主中原?

  当此时,佛堂所在的慈宁宫后殿外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孙儿常洛,请见皇祖母。”

  声音疲惫,却仍旧清朗。

  朱翊钧猛地望过去:都是他!

  李太后猛地起身,踉跄着迎过去。

  朱翊钧自然不能让母亲去动手打开沉重的殿门。

  慈宁宫中已无太监宫女,门内门外,仅仅是大明帝国地位最尊崇的三人。

  坐北朝南的后殿大门被打开了,盛夏的阳光倾洒而下,没有照进门内,只是洒在屋檐下的廊台上。

  朱常洛却正站在那里。

  背着光,朱翊钧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孙儿叩见皇祖母。儿子叩见父皇……”

  在他要下拜的这间隙里,李太后已经迎了出去:“不必拘礼,让你受委屈了……”

  朱翊钧分明看到,李太后的动作里带了一丝不安,还有敬畏。

  他的脑袋里还是晕晕的。

  只见那小子被扶起来之后摇了摇头:“孙儿算不得受委屈,如今……可是查访已有结果?”

  

  孙子表现得越识大体,李太后越觉得心虚。

  笃信佛法之人,终究还是怕自己之前的谨慎冲撞了神佛。

  而后她左右望了望,拉着他的手:“到里面再说!”

  路上却已经开始说道:“祖母做主!今日就挑些得力的到你宫中伺候!明日起,你也常来问安,还有皇帝、皇后、你母妃那里。移宫之礼、三礼,都择吉日尽快办了……”

  朱常洛刚进殿门,装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沦落为要干活关门的跛脚胖爹朱翊钧,然后止住了脚步颤声问道:“那三人?”

  “分毫不差,都有其人!播州捷报也已经传来。”李太后双手合十连连说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朱常洛却“晃了晃”,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然后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

  李太后赶紧扶住他的胳膊:“常洛,你这是怎么了?”

  “……孙儿宁愿那是假的……”朱常洛涩声道,“是假的多好……”

  关了门来到旁边的朱翊钧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信,于是一面盯着就这么被母亲“做主”了的储君,一面开口道:“母后,到底是什么事?皇儿还云里雾里呢。”

  李太后却忽略了他,而是捏住朱常洛的手,连声劝告。

  “常洛勿忧!如今你所言之事既然应验,那便足证你梦中见闻非虚,这是菩萨托梦示警啊!既得此警示,又知祸首何在,你更是储君,那倒好办了。列祖列宗保佑,天命仍在,你便是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朱翊钧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母后?”

  什么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我堂堂在位天子,是这殿中多余的人?

  好在李太后终于开始不忽略他了,却又对朱常洛说道:“你来对皇帝讲?”

  朱翊钧听出了请示的味道。

  这很荒谬!

  朱常洛却仿佛仍处于恍惚和不能接受的情绪里,抬头看了看朱翊钧,而后说道:“孙儿欺瞒父皇在先……”

  “那不是你的错!”

  李太后又瞬间表态:“皇帝此前那般待你,这等事情,便是祖母也要先因万一将你看顾起来。让祖母出面来担这罪孽是对的!皇帝总醉生梦死,兴许一怒之下就斩了你。因此亡了大明江山,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

  欺瞒君父都不是错?

  可他无法反驳后面的话,上一次就是酒后提刀冲到了景阳宫。

  “……孙儿还是不敢相信……先前只当梦中趣闻,聊博皇祖母一笑。”

  在朱常洛的嘴里,前因后果这才娓娓道来。

第27章 疑云散,信是谶言祸江山?

  最开始,自然是年初时那一场重病。

  这朱翊钧知道。

  也是从那一次痊愈后,一眨眼到了三月底才突发狂妄之语,让朱翊钧惊觉他性情大变,乃至于敢抗旨、当面顶撞自己。

  后面甚至经郑梦境提醒,他还觉得这逆子是不是邪祟上身了。

  “……病重恍惚时,不知多少次都梦到同一方天地。其中所见所闻,绝异于此间。繁华之处,富庶之处,惊奇之处,直如仙家之地……”

  “那自是极乐净土,仙佛之地!”李太后肯定地点头,接过了话茬,“四月末,我再召见常洛时,也只当个趣谈听听,当他是一片孝心……”

  朱翊钧记得,因为从那天开始,李太后一连见了他几天。

  这种情况搞得自己和郑梦境也有点紧张,又正值王德完妄议宫禁是非。

  盛怒之下,曾狠狠训斥了这小子一顿,差点又想揍他。

  “……而后又大梦一场,这回却是噩梦连连。”

  李太后连连祝祷:“幸亏菩萨保佑……”

  “多亏了皇祖母赐经。”朱常洛点了点头,“梦魇之中,隐隐有佛音,这才将我惊醒过来。恍惚之中见有菩萨解救,这才记起来,正是年初病重所梦天地中一人。其人曾堂上授课,当时所说话语也记了起来。”

  “是哪些话语?”

  朱翊钧知道是关键处了。

  他被魇住的事,朱翊钧自然还记得。

  朱常洛看向了他,沉默了一会才道:“儿子只记得三句。”

  “其一:如今自是安宁富足,但历史不可忘!历代王朝更替,往往生灵涂炭。其中,又以明末为最!三大征虽胜,然而财计告溃、党争不止、天灾频频、内乱不休,最终落得个末代皇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之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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