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只留下了沈鲤和李廷机。
“卿等都是持重老臣,朕为何这么安排,御台应当明白了。”
沈鲤回答道:“臣明白。鉴察院上下,臣会为陛下和大明把这规矩立好。”
朱常洛点了点头,最后只对李廷机说话。
“进贤院,先是申汝默为太常大学士,又是叶中书为太常宰。”朱常洛说道,“朕知道此后朝堂必有议论,尔张一向有清名,严以律己,但这太常宰,尔张还要琢磨如何做于国有功。”
“臣恭听。”
朱常洛看着他:“朕知你有偏愎之讥,尤重学政。进贤院为国育才、为国选贤,你若能偏愎于此,功莫大焉。”
由于形势的发展,既然重心要偏向经略外藩,朱常洛就对内政调低了期望。
李廷机并不是能够锐意进取革新学问的人,但他自己清廉的做派和为官准则,注重教育的官场经验,在他剩下的这些年里至少不会做得太差。
朱常洛做好了这进贤院太常宰等待徐光启或者其他人的心理准备。
武院枢密院特殊,与之相对的文院进贤院也特殊。
底下的两个部,吏部职权何等之大,甚至有了大天官不宜入阁的潜规则。而礼部尚书大宗伯,又一直是入阁的捷径。
人事始终是重要而敏感的,礼部主管后备人才培育选拔,吏部主管官员考察升迁,太常宰如何自处?
这个分寸,申时行看懂了却做不到,叶向高看不懂也做不好。
现在皇帝对李廷机的叮嘱,无非让他只专心于礼部事务,做好教育方面的事。而官员考察升迁方面,只用发挥自己清廉的示范效应就好。
至于本应由太常宰肩负起来的思想引导和学问革新工作,朱常洛准备自己担起来。
随着其他重要官位又陆续推举出了备选名单、朱常洛点选任官,时间也不知不觉来到了七月十五。
望日朝会之后,朱常洛就要准备再次离开北京了。
启程之前,先是枢密院和礼部这边的准备。
“朵颜三卫,如今已不再有三部头领,早已分成大小三十六家。”新任兵部尚书申用懋进入角色极快,如数家珍,“大家娶鞑靼大部之女,小家以妻女为鞑靼王公之妾,世庙晚年间便如此。”
说罢看了看皇帝,十分不敢相信地说道:“天枢营呈奏,已擒来十七家之主,臣为陛下贺。”
他是到了枢密院之后接触军机,才知道皇帝去遵化后就开启了这次行动。
而一口气将这原先受大明册封的朵颜三卫分化出来的三十六家头领擒来了几乎一半,如今已不知道在边墙之外引发了何等波澜。
朱常洛则关心:“折损如何?”
“战死二十七,伤残九十八员都带了回来。”田乐在一旁补充。
朱常洛点了点头。
“北洋舰队那边呢?”朱常洛问道,“沈有容到了没有?”
“从福建北上,沈提督走的海路,大约七月二十二左右可到大沽。”
“那差不多。”
沈有容,这是大明水战领域继陈麟之后如今能推出来的最强人选了。
万历七年的武举乡试南直隶第四,到了军中之后,难得的就是一直在海防方向。
参加过援朝抗倭,而他能够进入枢密院高层们的视野,则是到了福建之后。
这几年,大明的东南沿海也不算太平。
泰昌二年,沈有容在福建率海防道官兵去了如今被称为台元岛或东番的台湾,击溃了一伙倭寇。
泰昌四年,他又在澎湖一带与想要到这边来找找机会的荷兰人干了一仗。
从一个省都司的区区参将直接成为直属于枢密院管辖、听左军都督府节制的北洋舰队提督,这是朱常洛给他的机会。
枢密院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进贤院和礼部则只用准备朝觐仪制方面的事情。
七月十八,朱常洛再次启程离京。
李成梁仍跟着他一起去,但这一次田乐留了下来。
他和王锡爵,再加上张维贤和达云,共同构成了稳固京城的临时班底。
护卫的人换成了勇卫营,由秦良玉夫妇率领。
此时此刻,纳林布禄、努尔哈赤分别率人都到了山海关外。
他们还没来得及如何交谈,山海关外的海面上,王承勋带着新研制的战舰开始试炮。
军工园的新成果是那明威炮,一千五百料的新战舰上足以安放三十门以上。
山海关老龙头直插入海中,在它的东北面,是一个弧弯并不深的海湾。
其实是靠海处北端瓮城的旁边,只是一条小河的入海之处。
但正是这个地方看得分明。
熊廷弼看着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淡然说道:“朝鲜内乱,朝贡既停,不少人铤而走险前来冒名诈贡。那正是一伙乱贼伪称使团,摸不清规矩径直跑到了这山海关来。”
那条小河的入海口外面,一艘朝鲜海船已经冒着火在下沉,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眼神凝重。
何必搞这种下马威?
朝鲜那边的消息,他们也听说了。
国主亡故,光海君李晖正在清除兄弟和异己,但听说庆尚道和江原道反了。
这个时候他们来诈贡什么?朝鲜和大明的贡贸,不是也已经只在宽甸六堡一带的边市进行吗?
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大明给他们这样的下马威,活动于苦寒深山老林里的他们感触不深,只有一点。
皇帝陛下想告诉他们这次朝觐不容易吗?
用战舰来搞下马威,有点问题吧?
忘定时了
第286章 都得跪下
天顺二年,蓟镇总兵开始在遵化东面的滦河西岸开辟堡城,此后蓟镇总兵府移到此地,设三屯忠义卫,这便是三屯营的由来。
上一个赫赫有名的蓟镇总兵官,是被追封为镇夷侯的戚继光。
从隆庆二年到万历十一年,戚继光在这里度过了足足十六年,重修边墙,修筑空心台,这是他留下来的如今仍看得见的东西。
但还有一些旧时盛景,如今却看不到了。
比如说隆庆六年冬,他奏请并主持,大明边军在遵化一带举行了一次人数多达十六万、时间长达二十余天、涉及车骑步诸多军种的演习。
“援枹二十余年,亦未见十万之众……近得共集连营,始知十万作用;又似稍有豁悟,乃信边事真有可为。”
当时戚继光在演习之后这么说,但大明再一次当真要出动这么多兵马时,他已经离世了。
那时戚继光在这里演习是为了什么?
蓟州镇城外,朱常洛站在大辂上,看着面前丈余高的石碑问出了这个问题。
田乐没来,伴驾的是太常宰李廷机,他迟疑片刻才回答:“臣万历十一年才登科为官……”
朱常洛不以为意,李廷机只是不敢说。
“功业只半兴,雄师不得出,奈何身先死。”朱常洛唏嘘两句走回了辂亭,“出发吧。”
“启驾!”
仍是刘若愚随行,大明天子的仪仗这次齐整地出现在了蓟州镇城外。
花费的人力财力不少,但这有必要。
大辂里坐得并不舒服。道路虽经平整,大辂也足够沉稳,宝座上更是软垫层层,但车子整体的减震效果毕竟一般。
天子行驾的护卫是勇卫营的左掖白杆兵和勋戚将官之后组成右掖勋卫兵,李成梁骑着马跟随在大辂后面,望了望前五百、后九百和左右翼各三百。
除了当年在镇江府外停留了一阵,白杆兵抵京之后就好似没了声息。
勇卫营的营房设在北京城与皇陵区域中间,那里距离位于北京城南面的京营有些远,李成梁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如何训练。
但眼下看来,达云不愧是将门出身。作为皇帝身边任务最纯粹的一支亲卫军,拿着内帑军费,达云至少不会丢了亲卫军该有的威仪肃杀。
只用往前走大约五里路,就会到达这次外藩朝觐大明天子的行殿。
此刻,那里已经由天枢营和蓟镇总兵官的标兵围了起来。
行殿所在,就像是行军在外扎营。哪怕朱常洛要呆的行殿,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帐篷,无非样式特别一点。
此时此刻,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方从哲和左军右都督袁可立、辽东巡抚熊廷弼一起领着努尔哈赤、纳林布禄及其他女真大小头领迎候于营区之外。
武将阵容,则是靖夷侯俞咨皋、辽东总兵宁虏伯麻贵、蓟镇总兵尤继先和副总兵马林。
从辽东总兵到蓟镇副总兵,马芳的儿子马林这六年多经历了不少。
他变得沉默了一些,但目光看着努尔哈赤带来的费英东等将领。
女真诸部来的人加起来刚好是足足一千四百九十八人,对应着那些敕书,但显然并非正主,大多是护卫充任。
这是心照不宣的:虽然这点人根本无法在大明边墙之内做什么,但总不能完全表现得引颈待戮。
努尔哈赤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庞大队伍。
先到的是开路哨骑,然后是皇帝亲卫军的前军。
已经来到了这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那个皇帝说是有了口谕,说愿意册封他女儿为妃,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不意味着接下来的谈判会很顺利。
这一生,恐怕接下来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大明军容齐整,他们最先接触到的是天枢营,努尔哈赤这样的人看得出门道。
从抚顺关一路到这里,不知已经看到多少大明将领跃跃欲试的期待眼神。
大明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干脆把这里变成尸山血海呢?尽管各部不会真的群龙无首,但乱中御强敌,是哀兵将胜还是明军横扫?
又等了一会,皇帝亲卫军的前锋已经接近了。
只见那边有一个将领带着五个骑兵越前赶来,到了他们面前百步开外之后,那个将领勒马回望,隐隐说了句什么。
随后,那些前锋卫兵开始从那五人所在之处往左右两边散开,露出后面纯粹的仪仗队伍。
马蹄声骤,那个将领到了近前才下马来:“陛下驾到!口谕:勇卫营接防左右两翼,天枢营护卫前后!”
“臣谨遵圣谕!”
努尔哈赤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过来的亲卫军将领——听声音,居然是个女人。
营区这边开始有动作,但方从哲肃然开了口:“陛下驾到,众臣跪迎!”
努尔哈赤带着阿拜和费英东等人跪在了路旁:领了大明敕书,他们也是大明的臣。
高大的大辂出现在视野里,努尔哈赤熟悉的身影也出现在视野里,李成梁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多年不见,努尔哈赤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