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当然闹得京城震动。
而楚藩那边,侯拱辰奉旨南下。
宗人令亲自去处理楚藩府事,接到命令暂署湖广巡抚的左布政使梁云龙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云龙从鉴察院那边收到了公文,皇帝也亲自给他写了信。
于是他现在也把按察使李焘,武昌知府徐应簧及武昌府诸县州知县、知州喊了过来。
“楚宗之乱,除了多年来楚宗之内积怨,陛下和朝廷如今要查的是地方官绅是否从中煽风点火,以促成宗禄改革。”梁云龙开宗明义,然后沉痛地说道,“陛下旨意明白,赵太保身死,作乱宗亲固然罪不容赦,若有人从中挑拨,那才是元凶。明察秋毫,才能告慰赵太保在天之灵。”
他看了众人一眼,语气转得严肃:“莫要心存侥幸。你们之中若有人知情,先说出来便是立功。若有人参与,此刻出首还可酌情宽恕。文相、辅相、台相、书相都有信来,陛下明言彻查,再杀上百家也在所不惜!”
公鼐听得心惊胆颤,暗道苦也。
他恰恰在之前听到了一些风声,因此才能让师爷密切关注着楚藩的动静,当夜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孝与,你知道些什么?”
公鼐心中一惊,抬头看向梁云龙。
而梁云龙双眼微眯,盯着他不说话。
公鼐知道坏了,自己神色稍微有些没藏好,就被阅历丰富的梁云龙看出了端倪。
想着他刚才一连点出的“四相”来信,公鼐太怕自己被重点怀疑了,连忙说道:“下官只是此前听到有应试生员议论……”
湖广之前当然也是有乡试的,一时生员汇集。
但公鼐既然开了口,想了想之后就咬牙说道:“其中有几个生员待秋闱放了榜之后登了副榜,正待大学苑考选,仍旧时时高谈阔论。抚台是知道的,下官知武昌,这大学苑考选,下官也有职差,此前还奉府台之命先宴请了新科举子……”
他啰里啰嗦的,最后反正是点出了一个人:李材。
“……李孟诚?”梁云龙皱着眉。
“是,抚台既知见罗先生,自然知道他曾巡抚勋阳,多有讲学。那几个登了副榜的,都是见罗先生昔年在郧阳讲学时的门生。其中一人又是均州的,过去家中还常和乐平程家有生意往来……”
梁云龙神情严肃起来:“孝予,你已经知道得这般详细,不止这些吧?”
“下官只是宴上听他们提到。抚台,再多的,下官就实在不知了!”公鼐连连摇头。
反正他谨小慎微,能贡献一条线索就足够了。
家中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就连衍圣公都要想方设法自保,公鼐岂敢参与那些“大事”?
但此时此刻,他说出来的这个李材则让梁云龙找到了突破口,和李焘互相对视了一眼。
“若我记得没错,李孟诚如今被贬戍镇海卫了?”
李焘点了点头:“若非文相庇护,昔年他改参将署为学宫,挪用军饷讲学激起兵变就是大罪。后来又因旧时征缅夸大冒功,在诏狱里一呆五年,又是得辅相疏救,这才贬戍镇海卫。听说在镇海卫那边,依旧聚徒讲学,声名远扬。”
“若与他有关……是因昔年旧怨,还是因为如今学问之争?”梁云龙试着去推敲动机。
“是与不是,总要问过那几个副榜举子。”李焘顿了顿之后说道,“若真与他有关,他门生故旧颇多,又曾是申、王二公屡屡搭救之人,镇海卫又在太仓……”
众人心情沉重,只觉得恐怕真因此掀起一场大案来。
其中,或许把厉行优免、学问之争甚至万历泰昌年间的是是非非、如今在朝诸公没有为士绅“作为”的怨气都包含进去了。
“先顺着这条查一查吧。”梁云龙说完看着其余众人,“还是那句话,莫要心存侥幸。这件大案,是必定要一查到底的。前军左都督平夷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宗人令也在南下路上。朝堂上,兴许还在推选重臣,不论是另派巡抚还是干脆派下总督,列位心里都要有个准备。我直言不讳,这桩案子越快了结越好!”
想着已经有了三千标兵又掌握着长江水师的平夷伯会亲自到武昌府来,虽然说的是护送楚宗一些要员入京在御前辨明身份,但焉知不会有泰昌元年南京旧事?
在北京城和武昌府城,都是应试的学子先被问询。
公鼐“贡献”出的只是一条线索,但梁云龙何许人也,他很快就查到有一点异样地方。
于是第二天公鼐又被喊到了他跟前。
梁云龙凝视着公鼐,许久没有开口。
“……抚台?”公鼐的心砰砰跳。
“你听到的,不止是李材,不止是在宴请新科举子的宴会上吧?”梁云龙悠悠开口。
“啊?下官确实只是路过之时听他们争议了两句……”
“他们?谁和谁争?”
“……那两个学子,下官却没留意。”公鼐陪着笑,“抚台也知道,年轻举子们多喜高谈阔论,下官也只是一处处去勉励一二,实在没有留心他们谈论些什么……”
梁云龙表情严肃了一些:“那时候,楚宗案已经事发了。你知江夏县,听到他们议论楚藩,怎么会不留意?真要本抚问问你蒙阴公氏与诸城丁氏有什么往来?”
公鼐腿一软,眼前一晃,哆哆嗦嗦地说道:“抚台,误会,误会……”
听梁云龙都说出诸城丁氏了,公鼐也不敢再瞒。
说到底,他只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罢了。
其实也不复杂。
诸城丁氏其实只是个新兴一族,如今才出了两代名流。一个是上一代人的丁纯,举人出身罢了,他如今仍然在世的儿子丁惟宁则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
蒙阴公氏则如今已经是连续五代有进士了嘛,两地之间既然只隔了个沂水县,当然还是有往来的,但是不多。
公鼐与这诸城藏马山丁氏的往来,则是因为他们家这一支的始祖就出身武昌府。
元末时,他们家的始祖从军随了太祖,颇有战功,最后封为海州世袭守御百户,这才迁到山东去,最终又定居在诸城。
区区百户而已,当然算不得带兴旺一族。所以要直到丁惟宁中了进士,又到湖广担任提刑按察使司郧襄兵备道副使了,武昌府这边的一些丁氏族人才看到希望,想要依托这层关系在湖广这边做些什么。
无奈好景不长,他刚好碰到了当时担任勋阳巡抚的李材。
湖广地盘太大了,后来又是世庙龙兴之地,因此不光有巡抚核心区的湖广巡抚。
这李材喜欢讲学,把参将公署改为学宫,又挪用军饷、让兵卒充当役夫,最终激起了参将率部族哗变。
两人都是命官,谁都脱不了罪。私下谈好了条件之后,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把激起哗变的事归罪于兵备副使丁惟宁。
结果就是丁惟宁被贬官,丁惟宁飞来横祸,愤怒不已,四十岁的大好年纪愤然辞官回乡了。
“汝安兄昔年素有官声,治行上佳。”公鼐解释道,“那学子也只是听他们称颂李材昔年讲学之恩,为汝安兄鸣不平,激了两句罢了。汝安兄廉名远播,那学子家贫,这些年能一直读书也多亏了丁氏接济。知下官要来江夏做知县,汝安兄怜其才,只是给下官来过一回信,请下官帮忙指点一下学业……”
梁云龙听完似笑非笑:“孝与这不是和此事关联颇深嘛。”
“哎呦抚台大人!”公鼐急不得,“汝安兄早已寄情山水间,再不管朝廷纷争。楚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只是恰巧因为各自恩师昔年有这么一桩公案才争吵起来。下官……”
“当真如此?”梁云龙眼神锐利了些,“一边是武昌府治江夏知县,丁汝安和你都是山东人,山东还有衍圣公。一边是如今贬戍苏州镇海卫的李材,当年保他的人如今一个贵为文相,一个贵为辅相。朝廷厉行优免,官绅之家这两年是何等群情鼎沸?如今宗藩开始生乱,旧案难断之余,谣言旬月间传遍南北,你当真以为这事只是恰巧?”
公鼐如坠冰窟,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扑通一下,腿就软了。
“抚台救我!”
第235章 该杀,去杀!
“这便是多年来昌盛文教之恶果!”
养心殿内,一份卷宗,一份密奏散在地毯上,前方御案上的茶盏都被拍得往上跳了跳。
“陛下息怒……”
朱常洛息不了这怒:“一边应试求取功名,一边巴不得江山大乱,这是士子翘楚!一边拿着勤职奖廉银,一边可惜过去的孝敬少了,这是朕要护的官!”
“连你们都悉数被算计在内了!”用手一一指着下面跪着的孔尚贤、申时行、王锡爵,朱常洛咬牙切齿地说道,“事已至此,何必息怒?朕本意欲缓过这三年,奈何贼心总是蠢蠢欲动!这回是借楚宗案挑拨,下次若有边情,若有天灾,是不是依旧如此?该杀,去杀!”
申时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梁云龙的奏本他看过了,他实在不明白李材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是因为他太热衷讲学,但如今自己要以太常大学士之位大改儒学吗?
孔尚贤也很恐惧,不知道丁惟宁为什么要陷害公鼐、陷害他,是因为山东厉行优免的负担大多还是由他们承担了吗?
王锡爵现在也再无侥幸之心,当真是不成功就成仁。
“臣以为,既然已有供述,那些榜上有名却尚未归案的,当即刻缉拿!”
申时行的身躯颤了颤,却没有说话。
今天,正是会试恩科的放榜之日……刚刚金榜题名,马上锒铛入狱?
“都抓来!”朱常洛寒声说道,“朕自问御极以来未有苛待官绅之心。只是厉行优免,总是苦口婆心,还要辅以添官加俸、复设太学、增取举子、恩科取士。私欲蒙了心,既然道理讲不听,那就直面刀锋吧!田乐听旨!”
“臣在!”田乐吸了一口气,先不劝。
“今年京营较技,改为拉练演习。”朱常洛语气冰寒,“一半留守,一半分为三路。一路经山西陕西入川,一路经河南去湖广江西,一路自山东南直隶到浙江。所需行银,内帑支给。”
“臣领旨!”田乐行了礼,“臣还要去召枢密院诸同僚商议。”
“去吧。”朱常洛又看着沈鲤,“鉴察院即刻行文各地抚按和监察御史,严查今年夏税秋粮有无害民。想闹,朕就陪着闹大一点!泰昌二年已过,朕倒要看看今年是哪些县州要降优免,还是整个大明官绅都要降优免!”
申时行觉得事情像是要崩了,对着沈鲤连使眼色,然后磕头不止:“陛下息怒……”
“他们如此逼迫申太常,仍要为之苦苦求情?”
“臣受些冤屈没什么,陛下,乱不得啊。楚宗案正让诸藩不安……”
“要乱就乱早一点,哪怕先暂缓外朝大工及地方水利路桥!朕都要把京营派一半出去了,岂能不见功?”朱常洛坚决摇头,只看着沈鲤。
“富贵有可求则叛礼以随俗,势利有可倚则违心而竞进!座主门生故事也,隆以老师之号,而举主观风、有司提调皆得以效尤!”
沈鲤说出这句话,申时行不由得侧头看了看他。
只见沈鲤表情悲愤:“万历十四年,臣上这《典礼疏》,便因世教衰,古礼废!如今,才是幸有圣天子!陛下既锐精惕,厉于上,吾等正该相与寅恭,图回于下,使天下回心而向道!昔年臣掌礼部不能教化天下,今愿以鉴察院寓刑政于教化之中,使天下不言而信,不令而行!”
这些,都是当年他奏疏里的文字。
他曾如此向太上皇帝殷切呐喊,但刚刚亲政才几年的太上皇帝却开始懈怠了。
万历十六年,申时行更是一纸奏疏让自己黯然离朝。
在野的这十五年里,沈鲤在默默地变化着。
当年,他试图以朝廷典制礼仪锐复古制而重回开国时的气象。
现在,他已经不一样了。
这是因为,饱受黄河水患之苦的家乡归德诸府,还要靠他这个致仕老臣为民请命、劳心劳力才修起了两道河堤。
和百姓一起在工地上的十几年,他从花甲之年到了古稀之年,从来没想过竟然还会再回朝堂,遇到一个如此这般的皇帝。
还朝之后,他也重新了解着皇帝,重新了解着如今的朝堂重臣们。
不管平常有些什么争执,但是这回借楚宗案,皇帝和王锡爵确实都是想从长远考虑,想解决一下大明宗室负担难题。
但好像总有些人以为机会到了,推波助澜地想要让大明又回到几年前的那种日子,回到那种官绅相对逍遥自在的日子。
而申时行仍旧是老样子,总以为他自己考虑得更周全。
但沈鲤不再天真了,不再以为重修了《大明会典》,以修史为据,考源正流,就能慨然匡正一代制度、成新政之美。
他觉得鉴察院很好,教化学生的先生要提着戒尺,教化天下的朝廷如何能不提着一把刀?
朱常洛心情稍微好了些,站起来肃然对沈鲤行礼:“谨受教!”
申时行黯然低下了头。
他才是太常大学士,是主管天下文教的文相。
儒学大更改在即,面对士林的反应,申时行又想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