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衍圣公。”朱常洛咧嘴笑,“御赐额匾,待朕手书好了装裱好,朕再手抄《论语》诸卷,一同送去。”
田义也笑起来,陛下这是准备批朱之前先堵有些人的嘴了,还要诛孔尚贤的心。
突然赏赐阁臣与九卿,朝堂上许多不知情的人自然莫名其妙。
等到批朱发报出去,他们自然认为这是阁臣及九卿一同认可了的法子。
至于衍圣公,皇帝手书、手抄夫子著述,那当然是至高的“尊崇”,象征着皇帝对先贤和文教的尊重。只不过那一句句“子曰”,只怕会压得孔家更不敢逾矩半分。
朱常洛十分轻松地拿起了朱笔,亲自批这道题本。
不像有一些题本,只要他点了头,司礼监那边可以“遵口谕”恭敬地替他写个“准”。
现在朱常洛写的是:【卿等所请,亦是代诸位先贤垂训,朕及天下士子谨受教。言辞恳切,方略得宜,朕览之不胜欣慰。有此柱国之臣,有此儒门护法,文教何愁不昌?大明何愁不治?准行之!】
于是便开始写额匾,只“既贤且忠”四字,不管孔尚贤将怎么愁眉苦脸地面对天下士绅议论孔家之“忠”。
做戏做全套,这《论语》也手抄一卷吧。
全文万余字,如果都是皇帝一字一字抄出来,孔家有什么好说的?天下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皇帝并不是鄙薄文教,皇帝只是看不惯如今的一些士子罢了。
至于是哪些士子,自然是那些贪欲熏心、凭着优免还想额外偷逃赋税的士子,是那些面对圣贤教诲的大道理还振振有词为自己行径推脱的士子。
想搞非暴力不合作?熬着好了。
这东西不都是互相施压?现在江南在漕粮和白粮上拖拖拉拉,朱常洛对京师附近存粮心里有了数,那就同样施压下去。
学籍监察御史下去之后,今年就开始第一次士绅考察。
今年的厉行优免确实是在秋粮开始征收之后才会施行,那么考察什么?
人还没到,旨意和政令是会先到的。
朱常洛倒要看看是哪些人的骨头特别硬、脊梁特别直、心志特别坚定。
田义去发了赏赐,去孔尚贤面前宣告了皇帝嘉奖和恩典,回来后见那额匾的字已经写好,先安排去装裱了。
“陛下,当真御笔手抄《论语》啊?”
如果真完成了,那可是能成为传家宝式的“宝册”。
抄书自然不能草草抄完,有时候一字没写好,那就是瑕疵了。
朱常洛说道:“自然来真的。就冲着孔家那么多良田,朕也要手抄。捧着朕手抄的夫子教诲,孔家若不以身作则,那岂非罔顾朕一片苦心,让朕失望至极?”
田义只能感慨皇帝着实愿意耗费这一番苦心。
“万余言罢了,朕抄两遍。一份送孔家,一份送太学藏书楼。到时,朕还额外抄录一些先贤教诲言语,你让工部在太学之中多置石碑,摹刻其上。”
田义咋舌:这可真是耗功夫啊。
但对朱常洛来说算不得什么。
字数虽多,但他以前做的是什么工作?
对他来说,很熟悉的状态。
虽然用毛笔写字比不上电脑打字快,要注意的细节更多,但就当练书法好了。
于是其后召见外臣时,他们来了总看见皇帝正在抄书。
他们刚告退,又看见皇帝提笔继续抄书。
孔尚贤终日坐立不安,还要做着准备大礼迎接皇帝赐匾和赐书。
真的被架到火上了啊!
那份方略已经发到外廷,形成了诏制。
都察院正在推选各地的学籍监察御史。
烫屁股的位置。
科道言官是很好的位置,提学也是很好的位置。如果是过去,这新设的学籍监察御史也会是很好的位置。
可现在摆明了就是要下去得罪人的,是要下去革除一些人功名的。
这事又不得不推行。王锡爵倒是推荐了很多人,旧党也担心全是那些锐意进取的新党占据了这些关键位置。
局面很古怪:一方面要争,另一方面很多人又不肯去做这件事。
朱常洛仍在抄书,不管这些。
他只是给这学籍监察御史又多了一个权力:考察有恩有罚,学籍监察御史可以奏请恩荫某些少年青年英才进入太学小学苑和百家苑。
天平就这样倾斜了,这十五人很快被推选了出来,其中有七人在京。
乾清宫里,朱常洛看着他们七人。
其中有熊廷弼,他要去南直隶做学籍监察御史,负担最重。
“纠劾士风,察荐人才,这是国朝文教根本重事。”朱常洛对他们说道,“你们专巡此事,务必谨记先贤教诲、国法律例,更要以身作则!”
“臣等谨遵圣谕。”
“三年考满,朕许你们人人参政藩司!”朱常洛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勿负朕望!”
熊廷弼等人心中剧震。
只用做好这三年,人人都跳过按察副使直升一省参政吗?
他们的目光不禁亮了起来,心也热了起来。
虽然知道这是因为身负重任才允诺殊恩,但这殊恩太让人向往了。
三年之后便穿上朱袍,官居从三品。
那还畏惧什么地方乡绅或有怨言呢?
七个人就这么被嗷嗷地放出了京,而还有八道任命也分赴各地。
在宁波转悠的谢廷赞到了二月二十三才接到任命。
不是浙江巡按,是浙江学籍监察御史。
然后他也收到了随之一起送到的皇帝手谕:三年考满,直升参政。
他顿时就准备提溜起大刀来。
湖州知府陈幼学又让各县州主官到府衙了。
缓缓地宣读了朝廷旨意,然后只淡然地说道:“你们回去后也传告各家吧。倒也不用急,毕竟提督学政衙门开衙、学籍监察御史到任还有许久,不用急。”
舒柏卿等人面面相觑:不会急吗?
第191章 泰昌二年,民害民
“泾凡公,大家伙还盼着您再分说分说难处呢!”
常州府无锡的泾里,顾允成看着闻讯而来的当地士绅旧友们。
顾家院外,溪边正往小船上堆运粮食。
这也是他们跑来的原因。
去年还是书声琅琅的泾里,今年少了许多读书人——都去无锡城,准备进东林书院了。
也有一些是不满顾家兄弟二人的“软弱”。
顾允成拱了拱手:“诸位,漕粮已尽折金花银。这白粮,我也应诸位之请让本里推脱月余了。家兄操持书院,今年正要开院讲学。事关常州乃至江南文教,不才惭愧,实在不能误了大事。莫非诸位也不为今年太学考选、族中子弟前程着想?”
“可……”
“漕粮三月末不过淮便是大过,运军、地方、有司被朝廷责问起来,其后又将如何?白粮虽不是漕粮,但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府尊、户部、总漕都放任自流,遮洋行也不急不躁地等着,难道五府当真让陛下和京师大小臣工都断了粮?”
他们没法反驳顾允成,但也用气愤和不甘的眼神看着顾允成。
顾允成又转身到了后面,拿出来一封信。
“兴许很快就会传告各县,这旨意应该已经到了各府。”他把信纸抽了出来,“都察院及衍圣公联名题请,太常大学士拟行,陛下恩准,六科言官皆以为可。自今年起,有功名在身而不在职者,除恩准致仕老臣外皆由学籍监察御史三年一考。”
把信纸交给了他们,顾允成缓缓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都看看吧。”
北京城里题本报批六科后,内容就彻底公开。
顾氏兄弟昔年为官,这么多年又用心经营在朝在野人脉,消息算是极为灵通的,而且这次竟然基本赶上了旨意传达的速度。
前来拜访的士绅们凑在一起看着信上内容,看得脸色阴晴不定、更加沉郁。
其中一人看得更快一些,回到位置上重重拍了一下椅靠:“泾凡公,朝廷苛待士绅至此,您竟然闻听消息就让人率先起运白粮去水次仓了?这等苛政,难道不该联名奏谏?”
“奏谏?”
顾允成搁下了茶杯,看着还在那里拿着信纸看向自己的旧友以及另外几人。
“寻常小民,能够具本呈奏吗?”
“……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在野为士牧守乡里,泾凡公为何要将愚民与我等相提并论?”
顾允成深深地看着他:“这便是要害之处了。在野革员也罢,致仕老臣也好,乃至寻常生员、举子,朝廷都允上书陈言。我只问你们,国初时如此吗?国子监明伦堂之左,卧碑所刻学规禁例怎么说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国子监的监生出身,但不代表他们不知道顾允成说的是什么。
洪武十五年,太祖有明令: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何者为轻,何者为重?”顾允成说道,“陛下视士绅为臣,与官同考,是好事。莫非再如世庙力禁书院?再如洪武时不得建言清议国政?”
他再次强调了书院,这些人其实也懂得书院的存在、在野士绅士林清议的存在对大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士绅是纽带,连接着地方官衙与普通百姓。对地方官的考察,会问本地乡绅对他们的风评。地方上的舆论权在士绅手上,对士绅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太多政令的上传下达要依赖他们。就算不曲解,但是凭借本土的优势,也总能通过暗示和其他方法让普通老百姓产生误解。
譬如白粮脚役银,王德完经验不够丰富,或者朝廷留下了漏洞,他们就能在随后把老百姓的理解转变为一点白粮脚役银都不用交了。
现在顾允成提醒他们:如果朝廷真的开始全力压制士绅清议、剥夺他们实际已经突破了规矩上书陈言的特权呢?
东林书院几经波折才得到允许,顾允成已经知道了顾宪成的意思,于是把重点往这个方向引导。
而这舆论权的核心、基础,是他们的功名和出身文字。
学籍监察,是直奔要害了。
“……先厉行优免,又清丈田土,还三年一考。今日让一让,明日让一让,说不定哪天就连清议也逾制了!泾凡公,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那待如何?此前所说联名上书陈言,私下或当面议了多少次,文字何在?几人署名?”
众人被他反问得脸上青红交加。
话只是没有说透而已:想表现出来的最高烈度的反抗,无非利用“清议”表达一下地方的“民怨沸腾”而已。
但就连这个,大家也都不愿做出头鸟,更别提造反了。
好不容易统一了意见拿白粮解运做点文章,换来的反应又是府里以上的级别好整以暇。
那么各县州官员再怎么上下为难也无济于事,他们平日里治理地方太需要依赖地方乡绅了,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大家的联合试探。
“不如用心考取,不论是在地方考,还是考入太学。族中子弟多些功名傍身,始终是正道。优免既已厉行,地方存留益多,地方官再不好向乡绅大户伸手了吧?陛下既视之以臣三年一考,若再有官吏盘剥,总该允地方士绅陈禀实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