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30节

第161章 积欠由江南买单!

  八月二十九,在牛应元和王德完也赶到南京接旨的这一天,长江水师的座船抵达了镇江城外的港口。

  在此停留了这么久的勇卫营终于拔营上船,往北面去了。

  好消息是:这场倭寇劫粮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大肆查问乡绅,江南也没怎么样,陛下至少是信江南之忠了。

  坏消息是:北京朝参官们往南寄的私信和隐隐传开的消息显示,皇帝确实是在江南触目惊心的钱财问题面前退让了,可也在“失望”和“心寒”之中准备拿出法子改变这种现状。

  萧大亨“以进为退”的做法到底是好是坏?浙党党魁派来的这员大将如今负担上了江南之重,是不是也有浙党和苏党朝争的因素在内?

  听说朝会上,沈一贯委婉地为江南辩解,申时行和王锡爵更直言劝阻了皇帝进一步过问。

  三个内阁大臣确实在关键时刻挡住了这桩大案没有愈演愈烈,却付出了江南实情曝露在皇帝面前的惨痛代价。

  仿佛一切只是暂停,变故仍会再起。

  成敬代表着皇帝宣抚各地,但萧大亨在成敬惯例不出席的宴会上才会说几句实话。

  “说到底,是贪念迷了心!但凡江南能够多体谅一下朝廷财计艰难,焉会有这次祸事?本官不论你们心里怎么想,但始终要记住:物极必反,有舍才有得!陛下忧心朝廷财计是真的,朝臣之难也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萧大亨现在是既残暴、心思深沉又坦诚的形象:“要我说,江南逼迫朝廷也是有的!朝廷节流之余开源,不涉田土赋役,难道你们还想不明白?新增了二十万两金花银,难道你们不懂阁老们费了多少心神?张益他们,不也是怕不站出来会被你们为难?”

  “……草民等不敢……”

  “敢不敢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漕粮以次充好,设私仓让运军前来领兑是有的,年年如此。隐田、隐丁,孝敬地方对赋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的。这些事本官一路走来也不是不知道。”

  萧大亨盯着他们:“过去怎么样本官不管。你们若不想将来南下的不止勇卫营一掖,那就先帮朝廷把这财计难关过了再说!”

  ……

  当南京有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新户部尚书之后,皇帝终于不在江南降下雷霆之威,而是下了一道恩旨。

  大婚之余,不仅仅是南直隶和湖广、江西、浙江,许多省份的许多府县都迎来了较大面积的蠲免。

  就像是这蠲免恩典本就要在大婚时颁告一样。

  但聪明的都知道:过去的积欠全部由江南大员和被查各家买单!

  也是就此划一条新的线:以前的问题没太多好办法,那就算了吧,从此轻装上阵。但以后若还有这种情况,那只怕也免不了像江南一样,看看是哪里的官和士绅家来买单了。

  勇卫营从播州启程开拔这一趟,总共仅花费了一些行银,但不知到底赚了多少。

  之前不坐船,从武昌府一路从陆路走过湖广、江西到了南直隶的勇卫营现在适应坐船了。

  长长的船队里,有罪员,也有许多箱子,堆了好几条船。

  奏报已经提前发到北京。

  九月秋高气爽,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

  朝参官们仍不知道皇帝对于自己呈上去的奏本答卷是什么态度。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九月初六是遮洋总改制为商竞买运权的日子。

  李三才和王承勋一直留到了此时,也知道就是旁听一下、走完这个过场就回到淮安。

  江南大商陷身此前的风波,哪里还有心思来沾染这件事?

  最终参与角逐的昌明号展示出恐怖的实力,勋戚的背后竟还有皇帝,那谁又能来争?

  南京户部尚书换了人,虽然新增金花银由单仍由南京户部负责分派,但这新增金花银却又是由皇帝谋划的昌明号来承运,最终还是被捏在了皇帝手上。

  次日的朝会上,昌明号明面上的大东主王珣登堂入室,竟蒙恩允上朝会,赐了七品官服。

  因为他们花了整整六十八万两,只接收了一共四百二十七艘在册遮洋海船和位于直沽的一片驻地,包含了官衙和运军屋舍、港湾和已经裁撤掉的临清卫河船厂之下位于天津一带的三个旧船厂。

  此外还得负担接收如今已属于遮洋总的运军官兵,这个按照如今统计出来的实际人数,是一千六百九十三人。若按名册,则过万。

  那所谓在册四百二十七艘遮洋海船,真正还存在的,恐怕刚过半数。

  给朝廷一次性解决了这么大的负担,贡献了这么多银两,赐个七品官袍过分吗?

  但对王珣来说意义非凡,他正式在朝堂上跪拜谢恩,称臣。

  “自南解运新增金花银,自通州岁运二十万石粮去辽东,输卖朝廷赈济粮去朝鲜,朕盼着你们把这三件事做好。这些都是一年一结的事,你们自负盈亏,只要不是频频漂没,总归是一桩稳赚的买卖。”

  朱常洛勉励着他,又派了另一个驸马都尉王昺去昌明号任监督,然后王珣就先谢恩退下了。

  按旧例,一两金花银的解运,耗银和其他杂费有一钱六分六厘。这个毛利率虽然只有一成,但以昌明号实力,只不过周转平账罢了。二十万两金花银的毛利就是二万两,这些钱显然是能直接在江南采购其他货物来贩卖的。

  而辽东仍然需要送去一些本色粮食,二十万石岁粮的耗米就有四万四千石,这四万四千石耗米则是输运辽粮的毛利。以辽东粮价,这批粮食价值不菲。

  至于本来算作援助朝鲜的赈济粮,现在新君“小心眼”,通通是卖给朝鲜。

  对昌明号来说,无非是拿到粮就按照朝廷已经商定好的“赈济价”买好,运到朝鲜之后再卖出去。至于去朝鲜那边卖多少钱,收的是银两铜钱还是其他货物,那朝廷不管。

  对朱常洛来说,过去遮洋总因为是官军编制,又因为河运、海运之争,漂没众多。

  是真漂没还是假漂没,船行海上,不好监督也不好追查。

  

  而除了运漕粮,其余时间漕军也处于休息状态。

  现在这昌明号遮洋海行自负盈亏,漂没就算是自己的损失了,自然要肉痛;其余时间提高海船和收编进去的原官兵的效率,这才是值得的。

  等王珣离开之后,朱常洛才又命人抬了两面屏风出来。

  对这种形式,朝参官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江南的问题,卿等都被奏本呈了进来,朕也一一看了。”朱常洛指了指两面屏风,“仅述江南赋役,仅述江南吏治,朕命内书房把卿等提议的举措都理了出来。田义,你先念一念。”

  自从皇帝开创了这种“提出议题、密奏献策”的法子之后,每次被内书房汇总提炼出来之后,朝参官们都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因为每个人或许只是从各自立场和考量,避重就轻地说上那么一二三四条,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对策总是很丰富。

  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提出了那些“狠”招,咱也不敢追问皇帝。

  万一质疑皇帝夹带私货,然后那边真的翻手拿了一道奏本出来呢?

  实则也没必要追问,皇帝用这种方式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已经足够委婉了。

  田义一条条地念着,朝参官们听得渐渐心惊。

  这次狠招不少啊:包括让各地巡按在巡视地方时着重监督地方官吏是不是严格落实了官绅优免政策,存不存在多免甚至全免?不同府县的科则是不是要报两京户部审定再施行?徭役佥派是按丁数还是按田数,要不要也落实到有优免的官绅人家?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似乎是要为大规模的新政做准备。

  萧大亨审出来上百家江南“高姓”额外优免偷逃赋役,把负担转移到普通百姓头上。通过地方摊牌和赋税征收过程中的种种手脚提高了从百姓手中的实征数量,再加上折成金花银的本色正粮运作、报灾形成部分积欠之后,每个地方每年理论上还是都完成了赋税任务。

  但人丁繁衍、精耕细作、开荒辟地、兴修水利之后,地方的产出远远不是国初时可比。

  朝廷是定额征收赋税,现在两百余年的沉淀下来,朝廷为财计艰难而烦恼,江南仅仅查问了三个大员和上百家没有人正出仕为官的乡绅之家就平了过去这个阶段积欠的账。

  为难至极的开源节流在这个事实面前显得像个笑话。

第162章 分税,扩编,加薪,养猪

  谁都以为皇帝要大动手脚了。

  然而皇帝开口之后说的内容让他们疑惑了。

  “能提出这些法子,足见卿等这次是把朕交待的任务放在了心上。但此事牵连甚广,正如阁老们所言,要缓缓行之。只要江南赋税和漕运不出问题,朝廷与民休息,财计难题还是能渐渐缓解的。”

  听上去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让大家看看有这么多法子,却不用吗?

  朱常洛则看着他们说道:“一县之地,品官数人而已,差役尽由摊牌养着,尽由地方大族富户的捐助孝敬被主官养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让地方官吏风气先有改观,往后这些事才好做。要不然,又有什么不同?”

  想着这回所谓“十个有九个”审案的地方主官也自呈奏本请罪,朝参官们都低着头。

  最难伺候的皇帝就是对地方做法了如指掌一般的皇帝。

  可是陛下一直深居宫里,怎么会这么清楚呢?

  我们中出了“叛徒”啊!

  朱常洛看着他们:“从这里想法子吧。先想想地方上如何财计宽裕,能把俸粮、衙务开支和勤职奖廉银负担了起来。多年以来解送两京该多少,存留该多少。哪些该由朝廷负担,哪些该由地方负担,把这件事理一理。”

  陈蕖不由得看向了他:啥意思?

  “朕体恤天下臣工的心意未改,地方要治理好,如今这点品官、吏员是不够的,俸禄也确实低了。把摊牌想到明处,把地方上财计的难题先理清楚。朝廷先解决了地方财计难题,养着他们而不是让他们被地方大族养着,才不会再有这等所谓要挟大员的事。”

  田乐不禁深深地看着皇帝,深感他在财计问题上的手腕还超乎自己的想象。

  大明的收入如今既然大部分就沉淀在地方,不如就提出个朝廷财计和地方财计的问题。

  目前该缴朝廷的大概还是那些数额,而地方财计收入与地方官吏自己的利益挂钩,并且不再是灰色收入了,那他们的积极性就不一样了,也不必因此被地方大族以“私相授受”为要挟顾忌太多。

  官绅一体纳粮自然是极难的,现在也并不急着改掉优免,但只要地方官吏能够踊跃地把依法依规不该优免的那部分田土赋税和人丁赋税收起来,就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收入。

  至于是留在地方还是收到朝廷来,对皇帝来说重要吗?都是花在大明。

  相反,先予之,将来若仍无改观,再取之就名正言顺了。

  朱常洛看着沈一贯他们:“这件事,就不必再各自呈奏了。内阁与吏部、户部、都察院一同议一议,拿个方略出来吧。此事庞杂,年内议出步骤来便可。”

  被点到的人出班领了命,有喜有忧。

  朱常洛则很淡定。

  分税制嘛,其实现在也是分税。

  只不过地方存留在账目上都有明确的去处,所剩无几,支撑他们日常运转的银两大部分都是灰色的收入,其中大部分又算是地方主官的私人雇佣。

  大明想靠这区区万人就牢靠地治理着地方,那是天方夜谭。

  没有官身、不吃皇粮,他们自然会倾向于庇护地方上孝敬他们的金主。

  朝廷财计艰难是个假象,这次这个假象被戳破了,但朝廷也并不好仓促地将地方上的财富都提到中央来。

  但如果以扩编和提高地方存留、提高他们福利待遇的名义把这些钱都摆到明处来,那么就会先激活地方上的积极性和活力。

  到了中枢重臣们都为地方上庞大的财富而眼红时,推动下一步的税制改革才会阻力更小。

  而地方上经历这一段野蛮生长时期攒下的“小金库”和各种腌臜,也算是……养猪?

  没错,分税制固然能激活地方积极性,但在如今的治理手段和技术条件下,没搞好的话也容易形成地方割据。

  因此朱常洛要先练兵。

  京营的整编要接近完成了,原定这个月巡阅。

  朝会上的消息不胫而走,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之后,远比遮洋总改制为商的深层次改革开始酝酿。

  对广阔的大明来说,不同地方的具体情况相差巨大无比。

  所以哪些收入该缴朝廷、哪些支出该由朝廷负担、地方上以哪些名义把存留做得多一些,这确实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梳理、商议。

  实际上算是一次大范围的编审科则了。

  过去地方上会在田赋之外,把各种岁办、坐办、杂办和地方需求形成名目繁多而且往往因地而变的科则,地方收税就按照这些科则来实行。

  此前的一条鞭,核心就是编审这些科则,让收税更透明、更高效。

  但过去很难真正推行开,因为规则的不透明、运作空间,正是地方官吏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

  现在指导思想变了:皇帝明显并不觊觎地方收入,而是准备取之地方用之地方。

  待遇可以提高,编制可以增加,公费可以列支,并且没了“触犯国法”而提心吊胆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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