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25节

  看来区区大商之家、区区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是不能解决问题了。

  江南必定要有官绅之家,吃饱了金花银由单和士绅优免、大赦蠲免的官绅之家为此付出代价了。

  但问题是,要找出这么样一些“江南高姓”而不牵连到在座的南京诸官,实在太难了。

  事已至此,张益开始义正词严:“陛下亲为表率,节缩用度,借支内帑,足见朝廷财计之难、陛下忧国之切!蠲免是恩,岂因君父之难而怨望?既敢裹挟要员邀恩典于上,则天降雷霆之威也是恩!列位,我等在江南为官,岂能容这等目无尊长、心无君父、恃宠生娇之人?”

  “对对对!”

  “真心无君父!”

  “往日真是受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新补到南京为官的侍郎们眼神复杂地看着同僚们。

  这句式好耳熟,仿佛刚刚听过,是他们鄙视耿定力的。

  萧大亨显得十分感动,长长作揖:“我等沥胆以见,如何了结此案、还江南安定,全赖诸位了!”

  这时才回去看着张益,举起了酒杯:“一心结案!”

  张益重重地点头:“一心结案!”

  两人都很满意,满饮此杯。

  宴会就此进入高潮。

  萧大亨哄得他们要齐心协力解决江南蠲免问题的后患,这次说不得还要将别动不动求蠲免办成潜规则。

  而张益则认为找出足够多替罪的“高姓”,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谢廷赞叹为观止。

  不过……陛下会不会不满萧大亨这么利用君威、散播皇帝疑心病极重的流言,甚至隐隐暗示皇帝得位不正啊?

  宴会结束,他们这些南下钦差自然有专门住处。

  谢廷赞和萧大亨一起。

  “……大司寇,刑名律例,不是这么做的吧?”他开口问了问。

  萧大亨确实已经喝多了一些,此时只是淡淡瞥了瞥他。

  “你聪明归聪明,但还嫩得很。”

第155章 旨意是这么用的?

  皇帝派他们南下,难道当真只为了办几个人杀鸡儆猴?

  朝廷财计艰难!钱!都是为了钱!

  现在的钱!以后的钱!

  萧大亨盯着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你以为只是为了来南京逍遥快活?

  但从这一天开始,北京来的三法司就轻松多了。

  江南的事,当然还是江南的人更熟悉。

  要查得是哪些江南高姓在背后裹挟耿定力和郝杰,他们查起来当然比萧大亨精准。

  反正对萧大亨来说,是谁不重要,有没有、多不多才重要。

  这种情况下,王德完自然就位置关键了。

  他毕竟是专门纠劾地方的巡按。

  而谢廷赞也知道萧大亨带他南下的目的了:现在才是用他的时候。

  作为钦差的代表,自然是谢廷赞开始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大多是陪着王德完四处审案。

  主要就是作为旁听,监督地方知县、知州审案。

  今天他们在湖州府长兴县,这知县舒柏卿见过王德完,毕竟上回王德完没打招呼就直接跑去了苕溪溃了支流河堤的地方。

  “抚按大人,谢主事,那下官这就带人犯过堂了?”

  他心里打着鼓,府尊已经派人来传过话,提醒了这回审案的要点。

  可是这等钦案,怎么能就这么发到府县来审呢?没审好,谁担待得起?

  王德完和谢廷赞一左一右,只是都点了点头。

  “……带谢书祥!”

  “姓谢?哪个谢?”

  “哦,谢主事,与你正是本家。”

  等那谢书祥过来的时候,谢廷赞低头看着萧大亨交给他们的名册。

  这份名册,只怕是综合了张益他们给出来的和耿定力、郝杰招供的名单之后定下来的。

  “吴兴谢氏啊,呵。”谢廷赞幽幽说道,“那我可高攀不起。”

  王谢堂前燕中的谢,这谢安的墓都在如今的湖州府长兴县的三鸦岗。

  没想到长兴县这里要审的第一家居然就是谢安后人。

  县衙大堂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虽然隔着大门、院子,他们只能远远看着。

  而被带来的谢书祥身着青色道袍,此刻也算风度翩翩,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巡按大人,谢主事,这谢书祥是举人出身……”舒柏卿解释了一句。

  两人都点了点头,有功名出身,是享有不少特权的。

  “学生谢书祥,见过县尊大人。”谢书祥来到堂前,不卑不亢地行礼。

  “此乃巡按应天王德完王大人,钦差萧大亨萧大司寇随员北京刑部主事谢廷赞谢大人,升堂同审。”

  舒柏卿有些威严地先介绍了一下,然后谢书祥又向他们二人见了礼。

  “谢书祥!”舒柏卿随后拍了一下惊堂木,严肃地喝问,“钦差南下,三法司会审!如今证据确凿,查得倭寇劫粮一案主使之一、时任操江都御史耿定力蓄意生事、动摇国本、图谋不轨!耿罪员供认,有此狂悖谋乱之举,实因受江南数家所挟,因陛下不曾降恩蠲免而欲挟江南赋税之重令天子三思。这等实同兵谏之罪,供状里点出了你长兴谢家,你知罪否?”

  这些话说得性质极其严重,但外面的百姓隐隐听闻,大多却不是很懂。

  然而总有看热闹的读书人,此刻闻言不禁骇然,于是也解释了两句,于是外面顿时喧闹起来。

  “那岂不是抄家大罪?”

  “这是造反啊!”

  “乖乖……谢家躲得过这一劫吗?”

  “堂外肃静!”舒柏卿再拍惊堂木,也无奈地看了看两个来听审的上差,为何要开门问案呢?

  “列位堂尊明鉴!”等外面安静下来之后,谢书祥并不因为舒柏卿的指责而有什么惊慌的模样,缓缓说道,“长兴谢氏家训极严,一贯奉公守法。铺路修桥、捐助府县、抚化乡里,实为良善乡绅之家,府县多有旌表。谢某不知耿罪员为何诬指谢家,但这大逆不道知罪,谢家实在冤枉,还望列位堂尊明察,还谢家清白。”

  听到他说什么捐助府县,舒柏卿有一点点不自在,但还是说道:“哼,钦差大人已查得你与耿罪员书信实据,你休要狡辩!”

  “谢某确实与耿罪员有过书信往来,但谢某斗胆请教堂尊,所查书信中可有谢某挟制耿罪员之言语?耿罪员其时位高权重,谢某不过一乡野闲绅,又有什么本事挟制四品大员?难道钦差大人就凭着一些往来诗文唱和之书信,就要在江南大兴冤案吗?”

  “……你不认却是无用。谢书祥,你祖上毕竟是名留青史的一代俊杰!”舒柏卿的语气严厉起来,“难道真要巧言令色,办实了你举家图谋不轨大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祸及全族!”

  谢书祥愣了一下,随后竟愤怒地笑起来:“朝廷办案,已经不问实证是非了吗?”

  “舒知县,你这样问案,是要让朝廷威信尽失、陛下民心尽失吗?”

  王德完也开了口,这说辞却让谢书祥很意外。

  

  “……下官惶恐。”舒柏卿脸色一变,“可这案子……”

  “这种案子,就靠这样问又问得出什么?倒显得朝廷非要胡乱抓一些人顶罪了事。”王德完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了谢书祥,“他族中有功名在身者几人?如今出仕在职者几人?名下田地合多少?去年共缴田赋和役银多少?既已涉案,舒知县,舒县尊,莫非你尚未差人去详查,只准备过堂一问?”

  “下官惭愧……令出突然,下官又忙着夏粮与河工……县衙就这么一些人……”

  王德完站了起来,侧身看着舒柏卿,而后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仅舒柏卿,谢廷赞和谢书祥也看得神色一变。

  “这道旨意,陛下殊恩,我可依时而宣。”王德完看着舒柏卿,“县尊大人若是就这么办差的,那本巡按可就要宣旨了。”

  舒柏卿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明黄圣旨,一颗心跳得厉害。

  里面是什么旨意?

  但只听王德完的前后言语,也该猜到里面只怕是专门允他对一些地方官吏生杀予夺的大权。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好好问案!”

  舒柏卿眼神忌惮地看着王德完,他已经到江南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这样一道圣旨。

  而他之前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又已经知道了多少事?

  “来啊!”舒柏卿拍了拍惊堂木,“钦案事重,县衙上下不得怠慢!户房点齐书算,兵房点齐快班、民壮,先赴谢家封了账房!”

  谢书祥脸色剧变,正要言语,舒柏卿又厉声呵斥:“县衙所受状告谢家欺凌乡里已不知凡几,无奈谢家势大。连操江都御史和兵部尚书大人都可挟制,我小小知县为之奈何?累累恶行,本官心里一清二楚,先押入大牢!”

  他狂使眼色,让堂上衙差迅速捂住谢书祥的嘴先拖下去再说,然后又正义凛然地说道:“今有巡按大人奉旨办案,本官必定还长兴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案子牵连甚广,二位大人,是否让百姓们先回?其后自有告知,张贴全县各处!”

  “舒知县愿用心办案便好。”王德完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圣旨又收回到袖中。

  舒柏卿长舒一口气,而后亲到县衙门口一通说辞,先“请”散了围观百姓,又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地让县衙各房、各杂役围绕彻查大案的指导方针开始行动起来,同时不停地对着心腹们使着眼色。

  等县衙的大门被关上了,他回到堂上先扑通地跪了下来:“罪员过去也收了些好处。二位大人明鉴,为任一方,若要保了赋税无差,四境安宁,下官也实在不得不倚重大族。这等通天的案子,让下官如何审?不是不懂,实在不敢啊,还请二位大人指条明路、生路!”

  王德完欣赏完了他这前后的做派,忽然领悟了一点。

  有时候旨意在手,只让人看到有圣旨似乎就够了。

  没念,就不算用了,对吧?

第156章 新君多疑

  整个江南现在所寻觅的都是明路、生路。

  但张益等人以为的明路、生路是抓出一批“江南高姓”,让皇帝认为震慑已经足够就行了。

  舒柏卿听到的明路、生路却如同黑云摧城。

  他的牙齿直打哆嗦:“二位大人,下官这么做了,以后还如何治境安民?”

  “谢家是钦案要犯,再加上另外一家,也不过两家而已。”王德完看着他,“办完了,长兴县平静了,他们两家抄归官田的田地才是香饽饽。以舒知县的手段,分派得宜,焉能不让其余各家心满意足?这一打劫,诸府县各有一两家,呈到京里就是上百家,那自然是够了。”

  舒柏卿心里震撼无比:江南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一桩倭寇劫粮大案,足足上百家地方大族家破人亡,那是何等震怖消息?

  后面真能心满意足,又或者提心吊胆?

  “二位大人,若还要严查他们该优免之外又偷逃了多少赋役,这怎能令其余士绅之家心安?”

  “仍是那句话,钦案要犯,再小的罪状也要查清,否则陛下何以释疑?”王德完盯着他,“你们这些地方官,又如何解决积欠赋税的问题?地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不明白只是事情不通天,就不必如此?从今往后,议论、做事都需要掂量掂量。”

  舒柏卿当然是懂这个道理的,但仍旧忧心忡忡。

  谢廷赞也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萧大亨和王德完的做法,都是在江南散布皇帝的“多疑”、“敏感”呢?

  这可真不是什么仁善之君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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