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方官的奏疏要经通政司,言官奏疏却可直达天听。
可找了一圈,高拱赫然发现,自己半生孤傲,不屑于结交言官。都察院和六科廊中,竟无一个他的人。
是林十三差人给高拱带话,打包票海瑞绝非徐阶党羽。
高拱这才放心大胆的去信给许孚远和徐泽明,让二人打响开海第一铳。
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了一眼。拿起了被徐阶摔在桌上的奏疏
两道奏疏如两块巨石,在朝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徐阶一派的打手(言官)多。这些骂人专业户纷纷上奏疏,把徐泽明、许孚远骂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王八蛋。
言官们说徐泽明、许孚远贪污纳贿、在地方上无恶不作。
两个贪官的奏疏,自然无需考虑。
傍晚时分,狗瘠薄胡同林家老宅。
高拱的学生,吏部考功司主事齐康跟林十三对坐着。
齐康道:“家师遇到了棘手的事。”
林十三不动声色的问:“哦?什么事?”
齐康道:“言官污蔑徐泽明和许孚远的事情,您想必已经听说过了。”
林十三道:“听说了。若他二人无法洗清冤屈,两道奏疏便要被搁置。”
齐康道:“家师考虑,派刑部的人去福建、广东巡查,证实徐、许二位是清官。”
“可福建、广东太远。一来一回恐怕要大半年。”
“在朝廷之中,开海派属弱势,祖制派强势。若时日拖得太久,于开海派不利。”
“更别提,三法司中家师只掌握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是徐阁老的人。若徐阁老派大理寺、都察院的人去福建、广东,徐、许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林十三思忖片刻:“我有一计,可在明日早朝前洗清徐、许二人的清白。”
说完林十三朝着齐康耳语几句。
齐康听后一拍大腿:“好计谋啊!”
林十三道:“只是不知你能否替高阁老做主,同意我这么干。”
齐康道:“事不宜迟。请您当机立断吧!家师的为人我清楚。他是一定会同意的。”
林十三道:“好!我这就去北镇抚司召集人手。”
林十三骑着快马,去了北镇抚司,将晚间当值的千户、百户们全都喊了起来。
当值千户揉着眼睛:“三掌柜,这大半夜的,是有急务嘛?”
林十三正色道:“都听了!有暗桩举发,福建巡抚徐泽明、广东按察司佥事许孚远乃是巨贪。”
“这二人世代为官,他们的祖宅皆在京内。你们立即召集人马,前往二人祖宅查赃!”
第225章 林十三是世宗留给皇上的一柄利剑
林十三仅凭“暗桩举发”四个字,就要去抄一省巡抚、一省副臬的家。
锦衣卫千户们个个耳目灵通,皆知徐泽明、许浮远乃是高拱一方的人。
六大千户中资格最老的何千户当即反对:“三掌柜,您说暗桩举发,敢问是哪位暗桩?可有实证?”
“若无实证,就要去查抄徐部堂、许副臬的祖宅?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锦衣卫的确有超越三法司的职权。即便如此,办案也要讲究证据。”
另一位姓金的千户附和:“没错。咱们总不能跟朝廷里那些聒噪的言官乌鸦学,仅靠风闻办案子。”
“何况高阁老与徐部堂、许副臬”
六大千户皆认为,林十三刚刚做了北镇抚使便反了水,倒向了徐阶一方。
白天一群言官刚刚参劾徐泽明、许浮远贪污纳贿。晚上林十三就要去抄他们的家?明摆着是打了勾手。
何千户道:“若要抄他们的家也行。起码请示一下大掌柜、二掌柜吧?”
说完何千户给金千户使了个眼色。
金千户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大掌柜、二掌柜府上请示。”
林十三面色一变:“怎么,你们要借机给赃官家眷们通风报信嘛?”
“我是署理北镇抚使。锦衣卫的家法,上司钧令大如天。我命令,司里值夜的所有人立即分头围住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
转头林十三望向徒弟,副千户孙越:“我带一路人马去查抄徐泽明的祖宅。你带另一路,先去围了许浮远的祖宅。”
孙越拱手:“得令!”
北司值夜的人有五百多。在林十三和孙越的带领下,他们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前往徐、许的祖宅。
两刻之后,徐泽明的府邸大门前。
徐泽明的老父亲徐宽快步来到林十三面前。
这徐宽八十来岁,在京做过礼部右侍郎,外放做过山东巡抚。不过他已告老十几年,一直在家里颐养天年。
徐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朝着林十三一拱手:“林镇抚使,这深更半夜,贵司兴师动众,这是要做什么?”
林十三将徐宽拉到一旁,耳语了一番。
徐宽颔首:“原来是这样。那林镇抚使请.抄我的家。”
林十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细细的搜!”
徐家世代为官,谈不上多贪,但也着实积了不少的家财。
锦衣卫翻箱倒柜的抄家,至子夜时分共抄出金、银、珠宝首饰、房契、田契等物,折色约白银七万两。
对于一个官僚世家来说,七万两银子的家财并不算多。
这几十年来,海上走私贸易导致大量白银内流。恐怕一个中等府的知府光收收陋规银子,一任三年所得都得有个七八万两。
林十三发迹这十来年,家财累积都不止十万两了。
徐府这区区七万两家财,只能说徐泽明是个好官,他爹也是个好官。
所有财物都对放在了后院。
林十三吩咐何千户:“徐府的这些财物,由你先行运往咱北镇抚司的司库内。”
随后林十三拿出一张纸,高声念道:“查抄福建巡抚徐泽明祖宅财物清单——银八十九两;铜钱四十四贯;田契十二亩;房契总计十八间;光板无毛虫蛀鼠咬破烂衣衫上百件;镀银包铁、铜刷金漆女人首饰十余件。”
何千户听了这份所谓“清单”先是大惑不解。他望向了捋着白胡须,淡定自若的徐宽。
片刻后,何千户恍然大悟:“三掌柜,您高,实在是高啊!简直就是高深莫测!”
“言官们不是参徐部堂贪赃枉法嘛?您干脆来一招深夜抄家,以证徐部堂的清白。”
“横竖锦衣卫抄家的财物清单摆在那儿呢。祖宅里就这点家财,那还不是清官?”
林十三笑道:“事情紧急,我没法向弟兄们解释。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林十三转头望向徐宽:“徐老部堂,贵府财物先放在北镇抚司的司库中保管。等这场风波过去,我定如数奉还。”
徐宽颔首:“多谢了。”
随后林十三又去了许浮远的家,如法炮制。
寅时二刻。林十三“抄”完了许浮远的祖宅,正要带着袍泽们回北镇抚司。
三顶官轿来到了许府大门前。
阁员高拱、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指挥同知刘守有气势汹汹的下了官轿。
高拱怒视着林十三。他刚刚听闻林十三抄了徐、许二府。跟何千户一样,他第一反应是:林十三这小子反水了,倒向了徐阶一边。
这场误会赖高拱的学生齐康。
本来上半夜林十三将自己的计策说给了齐康听。齐康去高拱府邸禀报。可管家却告诉齐康,高阁老已经入睡。
齐康一贯是尊师如父的。不忍打搅恩师休息,便回了府。他打算明日御门听政前百官于金水河前会集时,将此事说给恩师听。
然而,高拱的耳目却在半个时辰前紧急进入高府,托管家叫醒了高拱,将林十三抄家之事告知高拱。
高拱是个炮筒子脾气,一听这事儿火了。连夜喊上了朱希孝、刘守有来找林十三兴师问罪。
朱希孝怒道:“林十三,谁让你调集北镇抚司人马抄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的?”
“别忘了,你只是署理北镇抚使。上头还有我和刘副堂!”
刘守有也质问道:“抄一位封疆大吏,一位一省副臬的家,你有实证嘛?北镇抚司的确大权在握。但权力怎可滥用?”
高拱懒得跟林十三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说话。斜着眼看着林十三。
林十三快步走到三位大佬面前:“禀高阁老、大掌柜、二掌柜。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属下已经查抄完毕!”
“属下有罪哇!听信了宵小之言!三位猜怎么着?嘿,这不抄不要紧,一抄吓一跳。原来徐泽明、许浮远是一等一的大清官呐!“
朱希孝疑惑:“怎么说?”
林十三将两份抄家清单呈上:“三位请看。徐泽明祖宅财物,折色不过白银二百三十两而已。”
“许浮远祖宅财物,折色不过白银一百八十两而已。”
高拱和朱希孝、刘守有面面相觑。
大家都是明白人,都晓得二人祖宅里的财物绝对不止这一丁点儿。他们又不是海瑞。
不过三人都是官场里的老狐狸、洞庭湖里的老麻雀、隔了年的兔爷老陈人儿。他们立马领会了林十三的意图。
好一个林十三,这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利用抄家反向证明了言官参劾徐、许贪赃枉法不实!
高拱道:“十三。你这事做的漂亮。但能不能提前给我们打声招呼?”
林十三疑惑:“我让齐康齐主事向您禀报了啊。”
一旁伺候的高府管家想起了什么:“阁老。齐康上半夜的确来过咱们府上。听说您睡了,就说明日早朝前再跟您禀报一桩重要的事情。”
高拱骂了声:“这糊涂车子。得,这么一闹腾,咱们都别睡了。找个地方吃个早点吧,等卯时去皇极门候朝。”
御门听政(早朝)是祖制。
但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且把听政地点奉天门改名为皇极门。
隆庆帝登基后,恢复了御门听政。每日都到皇极门前与百官议事。
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没打东边出来。百官陆续在皇极门前的金水河会集,站成文武两班准备进入皇极门前广庭。
林十三如今已是从四品的署理北镇抚使,有资格参加御门听政。
卯时正刻,众官进得御门前广庭。
不多时隆庆帝也来到前广庭,坐到了龙椅上。司礼监秉笔孟冲、少监冯保一左一右伺候着。
孟冲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议!”
首辅徐阶手下的那群打手言官立马蹦了出来。
御史詹仰庇道:“禀皇上,昨日都察院参劾福建巡抚徐泽明,广东按察佥事许浮远贪赃枉法。二人所奏通关开海之事绝不可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