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都督府的实际职权,似乎只剩下了管理将士们的军籍备档。
锦衣卫虽是亲军二十六卫之首,名义上依旧隶属于后军都督府。所以林十三得来这儿。
陆炳的母亲是嘉靖帝的乳母,跟嘉靖帝一同长大。又在卫辉行宫大火中救过嘉靖帝的命。身份非凡。
故陆炳的正式头衔不是“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这是都督掌实权的特例。
后军都督府亦姓陆。
林十三进得后督府,给了引路小旗一两银子。
引路小旗带着他来到了后督府的经历司。
经历司掌管文牍档案。锦衣卫的校尉备档一定要经历官亲自执笔、用印。
引路小旗得了银子很是热心。他对林十三道:“我们后督府的张经历得病告假。陆都督把你们锦衣卫的沈炼沈经历暂调过来管备档。”
“沈经历他这人好喝酒,量又浅。”
“你记着,他若喝醉了,你定要仔细看他执笔的档纸。别把你名字写错了。”
“锦衣卫的堂贴转在册,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档纸上的名字错了,银子就打了水漂。”
林十三道:“多谢老兄提醒。”
二人进得经历司大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个身穿七品官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这人便是锦衣卫经历,沈炼。
沈炼放荡不羁。大白天竟在大堂上喝着酒。他官服并未穿好,半敞着怀,没带官帽。
他手里拿着酒杯,一饮而尽后断断续续的吟诵着李白的诗:“五五花马,千金裘,嗝!呼儿唤出将美酒。嗝!与尔.同销万古愁!愁!愁!”
这让林十三大惑不解:眼前的酒疯子就是堂堂锦衣卫经历官?
之前以林十三的地位,是无缘得见本卫经历的。
锦衣卫经历虽只是文官从七品,却掌管锦衣卫的一切密档。
在林十三的想象中,经历大人应该是一脸肃穆,稳坐公案。动动笔就让高官大吏或前途尽毁,或平步青云。
可眼前的沈炼沈经历,着实有些放浪形骸。
沈炼喝多了酒走肾,竟在大堂上撩起官服下摆,脱了官裤,找了个空酒壶掐着下面就地方便。
引路小旗有些发急:“哎呦!我的经历老爷,你怎么又尿在酒壶里?酒壶口恁窄,呲得满大堂都是尿,一股骚味儿。我给您找个夜壶”
引路小旗已经喊晚了。沈炼一半儿尿在酒壶里,一半全呲在了大堂上。尿完,他竟提起那酒壶要接着喝。
喝了就尿,尿了就喝。自尿自饮了属于是。
引路小旗大喊道:“沈经历!我的活祖宗!那是尿!那玩意儿能喝嘛?”
沈炼经小旗提醒,放下了酒壶,趴在公案上就打起了呼噜。
林十三大惑不解。谁人不知陆都督是个严肃庄重之人?他怎会容忍沈炼这样的酒疯子在卫中担任经历,掌管多少袍泽用汗水、鲜血甚至脑袋换来的官员隐事密档?
引路小旗叹了声:“唉,兄弟,你在这儿等着吧。得他酒醒才能给你备档。”
林十三问:“沈经历何时会醒?”
引路小旗叹了声:“没准。有时睡两三个时辰。有时睡一整日。我们经历司这位活祖宗就这德行。”
林十三道:“无妨,我慢慢等便是。”
转在册的天大好事,就算让林十三等上三天三夜他都乐意。横竖有少掌柜批的条子在,员额跑不了。
引路小旗走到沈炼身边,捏着鼻子拿起了盛着尿的酒壶。他返到林十三身边时说:“瞧瞧,天天这么个喝法,尿都起沫子了!”
林十三不好说上官的不是。只是微笑沉默。
引路小旗又道:“换作旁人这样,陆都督早就把他发配到边军吃沙子了。”
“唯独沈经历这样,陆都督不仅不惩处他,还夸他那个文词儿怎么说来着?”
引路小旗好一顿思索,终于想起了陆炳夸沈炼的文词儿:“啊,魏晋风骨。”
林十三家境不错,读过几年书。自然晓得什么是魏晋风骨。
他心中暗笑: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转头就往里尿。这的确是魏晋癫狂文人干的事儿。
他哪里知道,沈炼是因看不惯朝堂黑暗,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才整日灌醉自己,借酒消愁。
林十三站在经历司大堂中,从上晌一直等到了下晌申时。
沈炼终于醒来。他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
林十三拱手:“见过沈经历。”
沈炼闭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林十三答:“申时了。”
沈炼“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一刻后他才略微清醒了些:“你来做什么的?”
第33章 木腰牌
酒疯子沈炼大醉初醒。林十三连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沈炼颔首。从公案上的茴香豆和空酒杯之间的档纸中抽出一张,问:“双木林,娉娉袅袅十三余那个十三?”
林十三答:“回经历官。正是。”
说完林十三上前,将陆绎批的条子递给了沈炼。
沈炼看了看条子,拿起笔开始给林十三写备档。
边写,沈炼边喋喋不休:“锦衣卫,皇帝耳目也。你既入了册,成了锦衣校尉,就要以除奸佞,护忠臣为己任。”
“知道朝廷里最大的奸臣是谁嘛?严嵩,严世蕃父子!”
“大明的官,贪者十之八九。清者十中无一。这对狗父子贪不要紧,更过分的是不干人事儿,尸位素餐。”
“堂堂首辅,庚戌之变时,他至百姓于不顾;平日不为百姓谋福,只知整人、杀人。”
“无论官员、将领是否有治国安邦的真本事,只要不从于严党,他们便罗织罪名,除之后快.”
沈炼的话让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
林十三倒不是为自己担心,他是为沈炼担心。
谁人不知,严家父子权倾朝野。一个小小从七品经历,竟在官衙大堂上痛骂阁老、小阁老?
林十三身份低微,自然不知道沈炼的底细。
沈炼平日有三大爱好:喝酒、作诗、骂严嵩。
沈炼,正德年间出生于浙江书香门第。年轻时他曾追随一位真圣人游学,那位真圣人的名字叫王守仁。
真圣人的学生往往才华横溢。沈炼当时是“越中十子”之一。
嘉靖十七年,沈炼中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进士。
这个名次不高。但因他是新建伯阳明先生的学生,长得又比较宝相庄严。故吏部授他溧阳知县。
溧阳是上等县,知县高配从六品。
在溧阳五年,沈炼为官清廉,护百姓抑豪强。
某恶霸欺民,按律法只能杖责,不能判绞、斩。沈炼干脆暗命衙役,当堂将那恶霸活活杖死。
因此事,他得罪了一位御史。那位御史正是时任礼部尚书严嵩的学生。
不久之后,沈炼便被降为山东茌平知县。茌平是下等县,知县正七品。
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沈炼的官越做越小。
在茌平任上,他带领百姓抗击蝗灾、兴教育。三年任免,他又降级了。
这回他被调往河南清丰担任知县。清丰是下等县里的小县。知县从七品。
在清丰,他依旧恪守清官、能官的本色。把个下等小县治理得有声有色。
离任之时,上万百姓扳辕恸哭,泣血挽留。他走后不久,清丰百姓便为他建了一座生祠。
锦衣卫每年都会派出大批缇骑,到各地微服暗访。暗访清丰的那位缇骑,将沈炼的事迹如实上禀都督陆炳。
陆炳对沈炼大加赞赏,调到了锦衣卫担任经历。二人一见如故,几成忘年交。
在京期间,沈炼看不惯严党的种种不法,多次想上奏参劾严嵩父子,都被陆炳压下。
要知道,陆炳跟严嵩是朝堂上的盟友!
有大恶而不能除。沈炼阴郁无比。渐渐地,他开始放浪形骸,以美酒麻痹自己。
只有他的知音陆炳知道:无论沈炼多么荒诞不羁,他始终还是阳明公那个满腹才华、嫉恶如仇的学生。
严党还是要给陆炳面子的。故沈炼天天当众骂严嵩,严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炼写好了备档。大喊一声:“堂下小旗,上酒!”
堂下却无人回应。
沈炼怒道:“奸臣严嵩不让我参,酒也不让我喝。锦衣卫也好,后军都督府也罢,都是一群混蛋!”
林十三未免好笑:锦衣卫的经历官骂锦衣卫一群混蛋?这不是骂自己吗?
沈炼又对林十三道:“记住,当下皇家缇骑最该办的一件事就是除奸相严嵩父子!”
经历官训导,当校尉的不能不回话。但林十三可不敢附和沈炼骂严阁老。
小小校尉长了几颗脑袋?
且.严党骨干罗龙文,如今是林十三的斗虫徒弟。拿了人家的金子,骂人家的主子。这可不厚道。
林十三无奈,只得拱手:“禀经历官。属下不是镇抚司缇骑,只是驯象所养大象的校尉。”
沈炼摆了摆手:“对牛弹琴。罢了,你下去领腰牌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离开大堂领了腰牌。
锦衣卫中,堂上官腰悬金腰牌;千户、副千户银腰牌;百户、试百户铜腰牌;总旗、小旗铁腰牌。
校尉、力士则是木牌。
林十三边往后督府大门口走,边把玩着这方木牌。
只见正面写着“锦衣卫驯象千户所校尉”。背面写着“锦衣卫悬带此牌,借者及借予者同罪,出京不用”。
林十三暗想:这么一块小小的木牌就值一千两银子。
待回到锦衣卫时已是傍晚,同僚们都散差了。林十三骑着骡子回了家。
一进门,他见父亲林有牛正蹲在地上,教王小串和虎儿拾羊拐。黄狗“猫儿”摇着尾巴在一旁转圈圈。
王小串见林十三回来,扔下羊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我太公呢?他醒过来了嘛?”
林十三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掏出一根糖葫芦,哄骗她:“你太公出城去给你赚嫁妆了。他让我把这糖葫芦给你。”
听说太公出城了,王小串不禁流下了悲伤的口水,伸手接过糖葫芦便开始大快朵颐:“真甜。”
林十三蹲下身:“你太公说了,让你暂住在我家。以后管我叫爹。老老实实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