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去了一趟临淮侯府。他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临淮侯李庭竹不在府上。
好消息是,李庭竹和诚意伯刘世延此刻都在池河营校场。他用不着跑两趟了。
林十三马不停蹄赶往了池河营校场。
校场之上,李庭竹与刘世延正在试射一门佛郎机炮。
这李庭竹说是李文忠、李景隆的后代。真后代还是假后代其实已不可考。
永乐末年,李景隆被软禁至死。他的爵位被废,子孙沦落民间。
直到弘治元年,孝宗仁慈,某日读了太祖实录后,下诏命礼部寻李文忠的后代继承门第。
礼部找了许久,为了应付差事,回奏说找到了一个叫李璇的人,“似是”李文忠曾孙、李景隆之孙。
于是孝宗赐给李璇南京的府邸、田庄,只说让他重振李文忠的门楣,却未让其恢复曹国公爵位。
此时的李家是无爵的。
李璇死后,长子李濂继承家业;李濂死后,长子李性继承家业。
李性绝对是个牛人。
身为开国功臣之后,虽无爵位,却有诸多田产。原本他可以当个浪荡公子,喝花酒、赏妓女,安逸一生。
他却胸怀大志,于嘉靖二年高中二甲进士。外放做知县,连续三年吏部考功“卓异”。
某日嘉靖帝翻看吏部报上来的历年“卓异”知县名单。看到李性连续三年得卓,心想此人是个人才啊。
再一看后面的籍贯、出身。竟是开国元勋李文忠之后。
嘉靖帝龙颜大悦,破格提升李性为辰州知府。
又过了两年,锦衣卫到辰州暗访,上奏评价知府李性“政尚平易,而公庭肃清,吏胥望而畏之。时势豪夺民利,性追而归之疍民。徭役悉均,里甲不扰,称良吏云”。
嘉靖帝更加欣赏他。打算赐他恢复曹国公爵位。但遭到了首辅夏言反对。
嘉靖帝无奈,只得让李性“降等袭爵”,只袭侯爵,爵地临淮。
自此,大明有了临淮侯。
李性外放做地方官时积劳成疾,封侯后没几年就病死了,因无子,便由其叔李沂绍袭爵。
李沂绍死后,由其长子李庭竹继承爵位。
这李庭竹又是一位猛人!那真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
十年前,他曾奉旨率南京营兵前往浙江,配合老将卢镗抗倭。他不顾侯爵之尊,数次冒倭寇炮矢带头冲锋。屡立战功。
军报传到京城。嘉靖帝对李庭竹大加赞赏。
但为了防止开国勋贵之后死于东瀛小邦强盗之手的难堪事发生,嘉靖帝下旨南京世勋不得再亲自带兵抗倭。
李庭竹这柄宝剑只得收回鞘中,之后一直蹲在南京城。
言归正传。
校场上,四十岁的李庭竹正在跟二十多岁的刘世延试射佛郎机炮,测量弹着点,编纂《炮铳会编》。
二人不能去抗倭的战场一展身手。也只能通过编纂火器书籍的方式为抗倭出力。
年轻的刘世延不似老祖刘伯温。对于诗词书画一窍不通,却武艺高强。
一名营兵禀报:“禀侯爷、伯爷。新任南京锦衣卫千户林十三求见。”
李庭竹道:“带他上来。”
林十三来到两位上司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并奉上了自己的履历。
刘世延翻了翻履历,一脸不屑:“才四年多光景就从堂贴校尉升到了千户?蛮有门路啊!”
“那些打过仗、流过血、立过功的明军袍泽都不见的有这么快的升迁。”
林十三拱手:“回伯爷,属下也打过仗。”
一旁喝茶的李庭竹眼前一亮:“打过仗?什么仗?”
林十三朗声答道:“嘉靖三十五年夏,属下曾率一百袍泽,在盱眙县与抗倭名将瓦氏夫人、月空大师并肩作战。”
“后又在松江海域遭遇倭寇八幡船,陷入重围。本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幸得卢镗老将军率战船增援,合力赶走倭船。”
李庭竹脱口而出:“卢镗、瓦氏夫人、月空大师都是咱大明的英雄啊!你竟有幸跟他们并肩作战过?”
“看来你还真不是个京师里的绣花枕头!”
刘世延追问:“你亲手杀过倭寇嘛?”
林十三见二人如此崇敬打过倭寇的人,干脆胡吹六哨:“盱眙之战时,亲手劈过十来个倭寇。”
刘世延听到这话,竟直接起身走到林十三面前:“好样的!真精神!没给锦衣卫丢份儿!”
李庭竹笑道:“来啊,快给林千户搬一把椅子,上茶。”
林十三恭坐在二位上官面前。
李庭竹问:“你是立过大功的。怎么被贬南京了?”
林十三很会见人下菜碟。之前见徐鹏举,徐鹏举问了相同的问题,他答是因得罪京师世勋。
李庭竹再问,林十三却答:“因京师中有人不想抗倭,排挤抗过倭的武官。故被贬南京。”
李庭竹道:“原来如此。”
刘世延怒道:“我大致能猜到你得罪了谁被贬!那狗焯的,领着一群驴机子马烂儿大做走私贸易。”
“倭寇要是被杀光。狗焯的和驴机子马烂儿们还怎么赚丧良心的钱?”
“放心。你来了南京,有我和临淮侯护着你!那群该死的玩意儿没法再找你的后账!”
林十三拱手:“那属下今后就要多仰仗侯爷、伯爷了!”
李庭竹是个谨慎的人。林十三自称跟倭寇打过仗,他并不能完全相信。
瓦氏夫人已经病死,月空大师早就战死,无法找他们求证。
李庭竹给远在杭州的卢镗写了一封信,求证是否认识林十三,林十三是否抗过倭。
卢镗回信,不但证明林十三跟倭寇血战过,还说自己当年能够洗冤复职,全靠林十三。
李庭竹接到回信,对林十三敬佩万分。
且说半个月后,林十三和一众袍泽在南京城彻底安顿了下来。
这日,他随魏国公徐鹏举来到了秦淮河边垂钓。
第196章 差事来了
魏国公徐鹏举是个很简单的人。
只要每天有马骑,有鱼钓,他便高高兴兴。
什么事也不能耽搁他钓鱼。五年前倭寇闯入南京城下。整个南京城如临大敌之时,他这个南京守备却在秦淮河边钓鱼。
应该这么说,他是一个草包。同时也是个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什么贪污纳贿、欺男霸女、兼并田产、包娼聚赌、强占民宅.南京勋贵们爱干的事儿,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草包换种说法便是人畜无害。
也只有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嘉靖帝才敢把大明留都的十几万兵马外加城内民政大权交予他。
阳春三月,正是钓鲫鱼的好时节。
徐鹏举和林十三在河边撅着腚拌窝料。窝料朴实无华,是拿贡田小米、隔夜明前茶水、三十年女儿红、珍珠米粉、酵团和到一起,搅拌均匀。
这窝料配方是林十三教徐鹏举的。
徐鹏举边拌着饵料,嘴里边喃喃着:“别看鲫鱼小,却是一个宝。能做红烧鲫鱼、清蒸鲫鱼、鲫鱼豆腐汤、干炸鲫鱼、豆豉鲫鱼、葱烧鲫鱼、糖醋鲫鱼、鲫鱼酿肉、药膳鲫鱼、鲫鱼粥、鲫鱼冻”
林十三笑道:“国公爷颇懂美食之道啊。”
徐鹏举仔仔细细拌着窝料:“我说小十三,这窝料你看发起来了嘛?”
林十三道:“酵团放少了。得加酵团才能发起来。”
二人在那儿埋头拌窝料。他们身后站着八十名国公府护兵。
家养护兵是藩王才有的待遇。嘉靖帝却破例赐徐鹏举养护兵五百。足见对这个草包的信任程度。
按护卫国公外出的规矩,护兵们个个着甲戴盔,手持长枪,腰配长刀,背上还背着鸟嘴铳。
秦淮河边的钓鱼人似乎已经见惯了这大场面。他们丝毫不惧护兵,随意来到徐鹏举周围下杆垂钓。
一个身穿布衣的老头路过二人身旁,揶揄道:“哎呦。这不草包国公嘛?窝料拌的挺香啊。能钓着鱼嘛?”
“去年开春在这儿钓鲫鱼,我可看见你空了十二天的桶!简直就是个空桶都督。”
徐鹏举抬头瞪了老头一言:“老不死的。你可以骂我是草包国公,你可以骂我是废物守备,你也可以骂我是蠢材指挥使。”
“我都笑呵呵听着。”
“但你骂我是空桶都督,我可要翻脸骂娘了!”
“钓鱼人的事,能叫空嘛?我钓不到鱼,随便捡两只小螃蟹扔桶里也不算空!”
老头笑道:“是是是。空桶是不可能空桶的。有回我还看见你捡了根光滑笔直的树棍扔桶里呢。”
徐鹏举道:“老不死的,赶紧闭嘴打你的窝吧。打晚了,鲫鱼全跑我这儿了。”
老头不再跟徐鹏举斗嘴。找了个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打窝下杆。
林十三好奇的问:“国公爷,刚才那位是城里的哪位勋贵?或是留守六部的哪位堂官?留守都督府的哪位都督?打扮如此朴素?”
徐鹏举骂道:“那老不死的是个瘠薄毛的勋贵、堂官、都督。他以前在洪武大街卖油炸糕。攒够了养老钱不干了,天天跑秦淮河这边钓鱼。”
林十三愕然。心道:魏国公这人真是有趣。你说他没架子吧,那日我这个锦衣卫千户前去拜见,连大门都差点没让我进。
你说他架子大吧。随便一个卖油炸糕的都能跟他磨嘴打牙。
要知道,他可是整个南京城地位最尊贵、权力最大的人呐。
徐鹏举拿起窝料,一团又一团的扔进水里。
鱼没钓到。先扔河里半斤女儿红、三斤贡田小米、三斤珍珠米粉。
徐鹏举问林十三:“下杆?”
林十三颔首:“下杆。”
二人调好了鸡毛漂,抛竿入水。
隔壁老头却已上了一条半斤多的大板鲫。
老头高喊一声:“上鱼喽!”
喊完老头示威似的提着鱼,朝着徐鹏举晃了晃:“看你精米白面好酒往水里扔,砸没见上鱼呢?”
“瞧我,就往水里打了几两麸糠,半斤的鲫鱼就上我的钩。”
“可见,这秦淮河里的鲫鱼比秦淮河的婊子还贱呢!不爱吃细粮,只爱吃粗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