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道:“诸位,父亲常教导我,做任何一件事先要明确目的。”
“这一番,咱们的目的不是灭掉林十三。一个小小的西苑弄臣而已,灭掉他值得满朝有良知的清官廉吏联手嘛?”
“咱们的目的是阻止通关开海。阻止这次朝内奸党在天津卫跟西夷船队的贸易。”
“凡事就怕开口子,出先例。要是天津卫的西夷人跟朝廷完成交易,那今后就搂不住了!”
“为了维护祖制,为了纲常伦理,我请诸位联名写一道奏疏。”
一名都察院御史道:“奏疏怎么写,三公子就吩咐我们吧。”
徐瑛喝了口茶:“皇上不是崇尚黄老之道,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嘛?小鲜,鱼也!”
“华夏与西夷,就好比是汉家金鱼与那水凤凰。绝不能接触,绝不能共处一缸。”
“西夷人嗜血蛮昧,都是些未开化的野人。与华夏接触,一定会先扮作恭顺,再露出其嗜血本性.”
“你们可以建议皇上。让夷鱼水凤凰跟咱们汉家的金鱼共处一缸。让群臣观之。”
“若能在缸中共处,则这番贸易可行。若不能共处,则此番贸易违背天意!”
“我这人嘴笨。你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做文章写奏疏是你们的本行。这奏疏具体怎么写,怎么斟词酌句,你们商议。”
“总之,这份奏疏一定要写的有理有据。”
大明真是一个神奇的朝代。通关开海的朝廷大事,竟跟一条夷鱼扯上了关系。
不及三日,禁海派官员的联名奏疏、单独奏疏如雪片般飞向永寿宫大殿。
永寿宫大殿内。
吕芳和林十三跪倒在了嘉靖帝面前。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皇爷,臣自作聪明,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臣该死!”
嘉靖帝倒很大度:“那群人怕跟佛郎机人的官方贸易先例一开,砸了他们的饭碗。即便没有水凤凰的事,他们也会借别的事里挑外撅。”
“这群人都是搅屎棍。搅吧搅吧,把大明朝搅亡了,他们就高兴了!”
嘉靖帝说完这话有些后悔。清流言官们是搅屎棍,那大明朝堂岂不成了粪坑?他这个皇帝岂不成了蛆王?
嘉靖帝突然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说完铜磬被摔出了青纱帷帐。
嘉靖帝怒道:“吕芳,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大明内相是怎么当的?水凤凰嗜杀是宫中隐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外臣耳朵里?”
“不然他们怎么会逼着朕跟群臣赏什么‘夷鱼、汉鱼共处一缸’?”
“内外勾结!吕芳你难辞其咎!给朕查!看是哪个内宦给外臣透露消息。”
吕芳跪倒,重重的磕了一下头:“皇爷,自两日前清流言官们开始上奏疏,老奴就惊觉宫中有外臣耳目。”
“老奴派人密查了那夜在百鱼缸边的十几个内宦。查到是一个叫王喜的火者通风报信。”
嘉靖帝道:“既已查到了外臣耳目,还不速速审讯,顺藤摸瓜挖出幕后黑手?”
吕芳叩首:“老奴刚派人拿他.他便上吊死在了西苑柴薪房中。”
嘉靖帝愕然:“那些人还真是神通广大啊。杀人灭口如此麻利。”
吕芳道:“是老奴治下不严,导致宫里出了内奸,给皇爷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老奴该死。”
嘉靖帝却道:“该死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把手伸到宫里来的假君子真小人。”
“事情既已出了,总要找出一个解决的法子。总不能真因为一条夷鱼,搅合了通关开海的大计。”
嘉靖帝望向林十三:“林十三,你善于驯宠。驯狗、驯猫、驯虫、驯鸽甚至驯太液池里的金龟都不在话下。”
“你能否驯鱼?将那水凤凰由暴戾嗜杀驯成温顺平和?”
林十三愕然:“臣不敢欺瞒皇爷。臣没有把握,只能尝试。”
嘉靖帝道:“为今之计,只有驯化水凤凰这一个法子。朕会以闭关修道为理由,替你争取七日。”
“这七日内,你得让水凤凰改了好杀同类的性情。”
“若你能办成这事,那群聒噪的乌鸦便找不出理由反对天津卫的贸易。”
“若你办不成这事,不但天津卫的贸易会泡汤,通关开海的国策都会被他们攻讦,寸步难行。”
林十三咬了咬牙:“臣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在七日内驯服水凤凰。”
嘉靖帝大袖一挥:“快去办吧。”
林十三出得永寿宫大殿。吕芳和黄锦跟了上来。
吕芳道:“十三,你给我透个实底。玩宠行当有没有驯鱼一说?你又能否将水凤凰驯化?”
林十三道:“驯鱼是有的。我听我师父说过,二十年前香山慈云寺有一善缘池。池中养了一群祈福锦鲤。”
“只要有善男信女往善缘池里投银子、铜钱,祈福锦鲤便从水底浮出水面,摇头摆尾,讨善男信女开心。”
“这便是驯鱼之法。只是其中窍门外甥不知。”
“至于能否将水凤凰驯化.外甥心里也没谱。”
黄锦蠢直,他建议:“若七日后水凤凰未被驯化,干脆把它弄死,就说是水土不服。”
吕芳连连摆手:“不成!按十三和小阁老、杨部堂他们的说法,水凤凰是上天保佑此次明、夷贸易的祥瑞。”
“祥瑞死在宫中,清流言官又会聒噪,这是上天不满明、夷贸易降下的警示。”
黄锦倒吸一口凉气:“唉!大明的皇帝也好,贤臣也罢,想做点利国利民的好事实在是太难了。总有聒噪的乌鸦,嗡嗡叫的苍蝇出来阻挠。”
吕芳叮嘱林十三:“不管如何,驯鱼的事你一定要办成!天津卫的贸易绝不能被清流搅黄。”
“东南的胡宗宪、谭纶,急等着这批精良火器呢!杨博也等着工部、锦衣卫仿造这批火器,充实九边军备。”
林十三满面愁容:“舅舅放心。外甥一定竭尽全力。”
林十三回了驯象所,又派人回新宅把张伯请了过来。
他将事情说给了张伯、孙越、李高听。
张伯听后皱眉:“驯鱼关系到了通关开海的国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十三道:“是很滑稽。可咱们身处的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朝堂,有什么法子呢?”
“好了,咱们还是商议下驯鱼的事情吧。我对驯鱼一窍不通。师父,您老可知其中窍门?”
张伯摇头:“我亦不知窍门。驯鱼属驯宠中的偏门左道。我所认识的玩宠高手中,无人通晓此道。”
林十三道:“你不是说二十年前的香山慈云寺善缘池”
张伯颔首:“嗯,善缘池里的锦鲤有古怪。当年一定有专人驯鱼。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一趟慈云寺拜佛。”
林十三道:“不急。先回一趟新宅,取一千两银票。”
孙越问:“去拜佛取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林十三一声叹息:“唉,没看过吴承恩先生的《西游释厄传》?连佛祖身边的迦叶、阿难二尊者都好财货。何况俗世中的和尚?”
第163章 宛平县疯狗乡烂菜堡的李木勺
香山慈云寺。
林十三等人骑马来到慈云寺大门前。
佛门清净地,一下马就让人心旷神怡,甚至能够生出淡泊名利之感。
四人看到大门前立着一方木牌。
木牌上用娟秀飘逸的字体写道:“本寺严禁自带香烛。自带香烛无供养三宝之诚心;无福报;无功德;无佛祖庇佑。”
可着只有从慈云寺买的高价宰客香烛,佛祖才认。
京师附近的寺庙大多都有这个规矩。传说这规矩是成化年间的妖僧继晓所定。
一个小僧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摆满了香烛。
小僧一脸清傲,对林十三等人说:“诸位施主可是来拜佛的?要入寺拜佛,先买香烛。”
“大诚心香一两一炷。中诚心香六钱一炷。小诚心香三钱一炷。”
“每人最少买三炷香才可入寺。买九炷大诚心香,送三炷小诚心香.”
这哪是佛门僧人,分明是大栅栏撂地摊的小贩。
林十三如今也算大富之人。他直接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到小僧桌上:“我们是来捐香火钱的。这一百两只是入寺的买香钱。”
小僧拿过银票一看数字两眼放光:“啊呀!施主真乃怀大慈悲心之人!佛祖必定保佑施主升官发财生十八个儿子!”
“我这就给诸位施主准备一百炷大诚心香。”
林十三却道:“不必了。请引我们入寺,面见贵寺方丈。”
小僧起身,满脸堆笑:“心怀拜佛诚心,即便进寺不上香,佛祖亦会保佑。诸位请随我进来。”
四人跟随小僧进得大雄宝殿。
林十三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我对贵寺方丈杰才大师仰慕已久。今日特来捐香火钱,只求见杰才大师一面。”
小僧见到银票两眼发亮!
慈云寺中有规矩。谁经手拉来善男信女捐香火钱,谁便可从香火钱中百中抽五。
小僧试探着问:“施主打算捐多少香火钱?”
林十三答:“五百两。”
小僧两眼放光。五百两可抽二十五两银子当体己。要不是为了发财,谁剃了头发遁入空门天天吃斋啊!
小僧道:“诸位施主请稍等片刻。杰才方丈正和杰色、杰空、杰光几位师叔祖畅谈佛法。我这就去通禀。”
小僧走后,孙越道:“和尚庙真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生意啊!市面上几个铜钱一炷的香,他们敢卖一两。啧啧,几百倍的暴利!”
林十三附和:“六部七大肥缺。吏部文选郎、考功郎;兵部武选郎、考功郎;工部营缮郎、都水郎。还有一个就是礼部僧录郎。”
“天下五大富,宗室、官员、士绅、商贾,还有一个是僧侣。”
张伯捋了捋胡须:“都说蒲州人的钱庄富可敌国。跟寺庙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多时,慈云寺的主持杰才快步入殿。
杰才作了个佛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做何营生?”
林十三拱手:“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永寿宫传奉官林十三。”
杰才惊讶道:“您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小阁老的义弟、老内相的外甥、杨夏官的救命恩人、罗督郎的师父,林十三林传奉?”
别看林十三只是个从五品,如今在京城却是鼎鼎大名。
杰才一向看人下菜碟。见到红得发紫的林十三自然礼敬有加。
林十三将那一摞银票递给杰才:“这是九百两银子。五百两是捐给贵寺的香火钱。四百两是给方丈您的,您做一件袈裟穿。不要嫌少。”
杰才听了这话一张胖脸笑出了两朵菊花:“林传奉以诚心敬佛祖,佛祖必保佑您加官进爵、万事如意。”
杰才对林十三格外殷勤。寺庙与寺庙之间也是有竞争的。若能攀上他这个贵人当靠山,以后慈云寺在京师这块地盘上就站得更稳了。
林十三道:“听闻贵寺有一善缘池,池中养了许多锦鲤,颇为神奇。能否带我们前去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