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道:“罢了,跟你说一桩正事。皇爷要动前任宣大总督杨顺和前任巡按路楷。你知道该怎么做嘛?”
林十三脱口而出:“将妖人阎浩的第二份供状拿出来公之于众。”
吕芳笑道:“幸亏提前跟你打了招呼。不然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皇爷要动杨顺、路楷不假。但那是为了敲打严党,而非舍弃严党。”
“阎浩的第二份供状经你手公之于众,你岂不成了严党的死敌?”
“严嵩和林十三只能留一个。你猜皇爷会选留下谁?”
林十三愕然。
吕芳道:“皇爷动杨顺、路楷的罪名,是他们畏战怯敌,坐视鞑靼攻破应州数十堡。”
林十三道:“这不是跟当初沈炼公参劾他们二人的罪名一样嘛?沈炼公能够平反了?”
吕芳摇头:“处死沈炼的罪名是勾结妖人,暗通鞑靼谋叛。跟他当初参劾杨顺、路楷是两桩事。”
“这一番皇爷治罪杨、路,你千万不要有替沈炼翻案的心思。”
“那份阎浩的供状,你要好好收着。等皇爷倒严的那一天你再拿出来。”
“你跟严党走的这么近。朝廷文武皆视你为严党。严党倒台时,那份供状便是你的护身符。”
林十三拱手:“多谢舅舅提点。”
吕芳道:“先别急着谢我。你得做好准备。你当初在宣大跟杨、路走的也很近。”
“皇爷治罪他们二人,你难逃干系。陆炳会将你抓进诏狱,走个过场审讯你一番。”
“你不必惊慌。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经审讯,林十三无罪’。你顺利脱身。”
“我先将此事告知你。省得你到时候惊慌之下手足无措,提前把阎浩的供状拿出来。”
有个当司礼监掌印的“舅舅”当靠山就是好。
林十三始终是官场中的嫩后生。思虑哪有吕芳这样的老狐狸周全?
吕芳若不提点林十三,林十三这一遭指定会出昏招,导致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吕芳最后对林十三感慨了一句:“你记住,混迹朝堂如刀尖起舞,需如履薄冰呐。”
翌日下晌,永寿宫君前奏对,部院大臣们聚齐。
嘉靖帝敲了一下铜磬。奏对正式开始。
吕芳高声道:“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参劾杨顺、路楷畏敌如虎,坐失军机。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徐阶一言不发。严嵩亦是一言不发。
严世蕃想说话,严嵩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当”铜磬声第二次响起。
吕芳道:“杨博杨部堂。你掌着兵部,对应州之败有何看法?”
杨博手持笏板,正色道:“禀皇上,臣评论一场战役的因果得失,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
“应州之败,罪在宣大主帅!先皇在应州取得大捷后,广修坚固堡垒。”
“去年鞑靼入寇应州,兵不过三万余。应州诸堡,能坚守一月有余。只要宣大主帅调集边军增援,不说全歼鞑军,至少也可重创之。”
“然而应州诸堡足足守了两个半月。宣大主帅不曾派出一兵一卒的援兵!”
“这不是畏战怯敌是什么?”
“依臣看,吴时来、张翀、董传策参劾杨顺参劾的对。路楷身为巡按,不知督促杨顺出兵,乃是同罪。”
杨博是疆臣党的首领,又是兵部夏官。在边疆兵事上说话份量很重。
他这一席话,基本决定了杨顺、路楷的命运。
“当当”铜磬响了两声。吕芳凑近轻纱帐。嘉靖帝对他一番低语。
吕芳高声道:“有旨意!杨顺、路楷纵虏破堡,罪大恶极。革去杨顺南京兵部尚书之职,由锦衣卫押赴京城,严加审讯。”
“革去路楷光禄寺少卿之职,由锦衣卫严加审讯。”
“另,吴时来、张翀、董传策参劾杨顺、路楷、林十三勾结,陷害沈炼一事,交由锦衣卫严查!”
如果实权总督胡宗宪被参,严嵩一定会舍命去保。
可杨顺如今已成了南京的养老尚书。路楷更是个管厨子的少卿。
严嵩心知肚明:皇上这是在借着处置我门下两个闲散官敲打我呢。
故严嵩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不说话,严党的部院大臣们也噤若寒蝉。
半个时辰后,北镇抚司之中。
林十三正在值房跟孙越、李高喝杏仁茶。
副千户刘守有带着八名手下,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刘守有正色道:“林十三,有言官参劾你勾结封疆,诬陷忠良。随我去诏狱中走一趟吧。”
“来啊,将林十三拿下!”
孙越大惊失色:“刘副千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高喊道:“你们一定冤枉了我林大哥!林大哥你放心,我去找我姐在裕王爷面前给你说情!”
林十三平静的说道:“不必了,清者自清。以大掌柜、少掌柜的睿智,一定能够弄清事情始末。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刘守有气势汹汹押着林十三进了诏狱的甲字第一号问案房。
问案房的墙上挂着各种刑具。地面上有许多洗刷不净的血迹干痕。
陆绎坐在问案房的一张桌子后。桌子上竟摆着一个炭盆,几碟羊肉,几盘时令蔬菜。还有一坛酒,三个杯子。
陆绎高声道:“案犯林十三罪大恶极,我要亲自审讯。刘守有留下,其余人都退出去。”
众人离开了问案房,只剩下了陆绎、林十三、刘守有三人。
陆绎道:“别愣着了!快给林十三松绑。我这新得了一坛子西域葡萄酒,爽口的很。咱们涮锅子,品葡萄酒。”
第148章 将这天大的功劳送给林十三
锦衣卫少掌柜陆绎不贪财、不好色、不争名、不夺利,是个绝顶好上司。
他只有两大爱好。一是追逐权力,二是吃新鲜羊肉。
刘守有皱眉:“少掌柜,这大夏天的涮羊肉?您不嫌热?”
陆绎笑道:“你懂什么?羊肉的鲜味儿被热气儿裹着分两路走。一路上通天灵盖,一路下通胯骨轴。”
“你俩别客气,快坐。”
“林十三,出去别说咱们在问案房吃涮羊肉啊!就说我给你上了酷刑。省得严家人起疑。”
林十三坐到椅子上,主动给陆绎和刘守有这两位上司斟满酒。
陆绎将整整一盘子羊肉倒进炭锅里。
后世有个误区,老京城涮羊肉应该一片一片涮。
殊不知,那是穷鬼的吃法。老年间的穷人,可能一家五六口就在过年时买得起一斤羊肉,可不就得一片一片涮嘛?
最正宗的涮羊肉,就应该是一下锅一大盘。
这炭锅是铜制的,出自锦衣卫军匠的巧手。锦衣卫如今负担了许多杂差,其中便有制铜器贡到宫里这一项。
铜炭锅上方还有一个阴阳鱼形状的拨片,拨动拨片可以调整炭火大小。
不多时,锅中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汽儿,一片片羊肉在里面翻滚着,色泽诱人的很。
陆绎一筷子夹起五六片羊肉,蘸了蘸韭花酱,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
刘守有笑道:“十三,头一回跟少掌柜吃涮羊肉吧?赶紧动筷子,晚了这锅里就剩下汤了。”
三人边吃羊肉边喝西域葡萄酒。
陆绎道:“十三,吃完这顿饭,我又得跟你演苦肉计。放心,我手里有数,最多让你皮开肉绽,绝不让你伤筋动骨。”
刘守有在一旁道:“少掌柜可得记着打人不打脸啊。咱林百户还指望这张俊脸多拐几个良家少女做妾呢。”
林十三不想再一次屁股开花,他提醒陆绎:“不是说北镇抚司诏狱最残酷的大刑是追魂针嘛?就是把银针扎在人的十六处痛穴上”
陆绎一拍脑瓜:“对啊!我一会儿让行刑百户给你拿银针浅浅扎几个眼儿。”
“追魂针要入肉一寸才有痛觉,两寸才能使人痛不欲生。”
“扎个半寸留几个眼儿,严家人晓得你是真痛还是假痛?”
林十三笑道:“得嘞!这出苦肉计可算不用真受苦了。”
正值初夏,问案房又是个一丈半见方的小房子,没有窗户,铁门紧闭,丝毫不通风。
三人吃火锅吃了两刻,已是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淌。
刘守有抱怨:“平常少掌柜在夏天请吃羊肉,都是去府上凉阁,屋里还要摆冰鉴,侍女在身后打扇。”
“这一遭.少掌柜您咋想的,在问案房涮肉吃?”
陆绎道:“是有点热啊。咱关一关炭锅的阴阳拨片,把炭火关小一些。”
刘守有顺手把阴阳拨片关上了三分之二。
炭火铜锅涮肉,阴阳拨片关了三分之二,又是在密闭不通风的问案房不出事儿才怪!
过了没一刻,林十三道:“我头怎么恁疼。眼睛也冒金星了,呃”
“咣当”林十三直接晕倒在了饭桌上。
陆绎也迷迷糊糊的:“守有,我怎么也.头疼。”
说完这话,陆绎也倒了下去。
刘守有站起身,嘴里喃喃着:“有人下毒?”他踉踉跄跄走到问案房的铁门前,将浑身全部力气集中在拳头上,砸了一下铁门。
砸完铁门,刘守有便轰然倒地。
幸亏刘守有的这一拳头引起了门外校尉们的注意。否则这三人都得见阎王。
林十三不知自己晕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隐约看到火把的亮光。
锦衣卫的医校王仁心朝着陆炳喊:“陆都督,林十三也醒过来了。”
说完王仁心把一碗汤药灌进了林十三嘴里。林十三顿时清醒了很多。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北镇抚司校场上。旁边有两张门板,分别躺着陆绎和刘守有。
陆绎、刘守有亦醒了过来,被医校灌着汤药。
陆炳破口大骂:“三个绝顶的蠢货!大夏天在密不透风的问案房吃炭锅涮肉?这不是自找炭毒入脑嘛?”
王仁心拱手:“都督,已经给少掌柜和刘千户、林百户灌了白萝卜汁、梨汁、八珍汤、独活寄生汤。”
“又将他们抬在校场通风散毒整整一下晌。他们应该无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