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皇帝高兴的对太子说:
“国中的事,我没什么替你忧虑的,只有辽东的燕国,先前让我有些不放心。”
“但眼下的局势已经明了,燕国恐怕享受不了百年之久的国祚!”
“我大汉的子孙在以后,不必承受来自那些荒唐者的骚扰!”
辽东偏远之地,
拿什么跟富饶无比的中原争斗呢?
而且越是伟大光明的理念,
在现实的侵蚀下,崩塌的速度也越是令人心惊。
通过那场战争窥探到的燕国内部情况,让皇帝很是高兴。
“你要记住——”
“世间的事物,不能执着其好坏黑白,而是要分辨清楚:你需要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立足于现实,才能拥有美好的未来。”
浮于空中的美梦,即便再怎样诱人,也终究是虚妄。
唯有利与欲,才是真正的永恒!
作为废立太子之事的另一位主角,刘庄自然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深意。
他举起酒杯,表达了自己的认同,还有对“现实”的倾心追随。
如此,
国内国外,便没有值得皇帝为子孙社稷烦恼的事了。
所以在这个令他身体日益衰老,生机日益消散的春天里,他想要为自己的一生敲响最后的钟声。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忽然对她问道。
阴丽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回道,“武帝封禅的时候,都没有带后宫女子过去。”
“如今陛下因为自己的功业而登临泰山,我依托于陛下的恩德,才有了眼前的富贵和地位……怎么敢以这样微薄飘渺的身姿,分散天地神祇降临在您身上的光辉呢?”
皇帝满意她的温柔体贴,便抚摸着那双依旧柔软的手感慨道,“有你这样的妻子,我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真希望到了死后的世界,你我还能继续做恩爱的夫妻!”
阴丽华对此,仍只有微笑。
而当皇帝的步伐终于登上泰山时,
何博这位上帝,理所当然的将目光投注在了正以封禅这件神圣之事,作为自己辉煌一生的终点的皇帝身上。
对方亲手焚烧给上天的祭祀文书,也搭乘着那袅袅青烟,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上面记述了刘秀这个人作为君主的所作所为,并在最后以天子的名义,向上天这位“父亲”提出了疑问:
“我做了这么多,算的上一位优秀的皇帝吗?”
“你们怎么看?”
何博将这个问题抛给身边的死鬼,让秦皇汉武这些先人、孙恩王凤这些敌手、以及孔光西门豹这些臣子,对刘秀做出自己的评价。
做过皇帝的同行就说,“当然称得上优秀。”
再建宗庙的辛苦,可比继承它要艰难许多。
在这方面,
即便始皇帝都只能承认。
他的敌人也讲,“活着的时候都输给了这个家伙,现在肉身都烂完了,还能说什么呢?”
“祝愿天下太平吧!”
那些辅佐君主的人才也感慨道,“治国要小心的权衡左右,注意私欲不和公心混淆在一起。”
“刘秀在这点上,做的很不错。”
即便他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了自己枕边的人,还有血脉上的子嗣。
但有成哀这两位重视真爱的帝王先例在,有他们治下的混乱在,他们对此也没办法指责什么。
就连早已变成死鬼,熟悉了冥土风气,并认识了好些前辈先人的郭圣通也说:
“古来争夺权位的人,能够全身而退,保留性命的有多少呢?”
“我和孩子虽被废黜,却也富贵终老,比之蜷缩在茅草房中为生计奔波忧愁的普通人,已经好上太多了!”
再落魄的权贵,那也是权贵。
及至死去,
他们的衣摆何曾沾过泥土?
他们的手心又何曾生过薄茧?
那些因为权力财富而萦绕心头眉宇的担忧惊惧,
对日日作工,时时弯腰的农夫来说,不过是无所谓、说出来就会惹来乡亲好友笑话的玩意儿。
所以,
郭圣通没有因为长子刘疆在阳世的担惊受怕,而生出多余的怨气。
她只是遵循冥土的秩序,享受着死后的平静,并等待着自己孩子的到来。
她想,
也许阴丽华死下来之后,会跟她做出一样的选择。
“能得到你们这样的评价,他这位皇帝的确是很称职的。”
上帝一一听过身边死鬼的回答,然后便笑了起来。
祂将手里的祭文抛了出去,本就是青烟化成的轻薄帛书,在空中恢复了自己先前的姿态。
“明里不奖他些什么。”
“暗里的功过也自有世人评价。”
“我就赠送他一缕清风吧!”
于是,
当带着满身疲惫攀登到泰山之顶,又坚持着举行完仪式,将浓墨写于纸上,玺印铭于末尾之处的皇帝,预备着离开这座足以览遍齐鲁群山的巍峨圣地时,
一阵清风吹过。
树叶为之发出梭梭的声音,
从他冠冕上垂落,遮挡在他眼前的宝珠也跟着摇摆。
皇帝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又惊又疑的向着周围看去,却没能透过飘荡着的风幡,侍立在旁的封禅臣子,望见额外的人与物。
“想来是先前消耗的气血得到了恢复,山上的风水较之地面又清新许多吧。”
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信奉谶纬的姿态,以其神圣“皇帝”这一位置,强调“刘氏天命”的君王,并没有因为这既玄又冥的惊喜,而流露出过分的情绪。
毕竟在本质上,
他是个理智清醒的君主。
他不信一些东西,
他只需要别人信从那些就好。
“走吧!”
“朕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就此,
他返回洛阳,并在第二年的初春的时候,以六十二岁的年纪,神情平和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精心培养的太子刘庄继承了皇位,决心要在父亲的基础上,开创新的辉煌。
而一些对新君怀抱不满的人却不愿意配合他的施政。
他们私下串通起来,企图以前太子东海王刘疆的名义掀起叛乱。
为了实现自己的野望,
这些人还写信给刘疆,劝说他顺应“民心”,举起旗帜。
刘疆收到信后,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随后向洛阳方面进行了举报。
他的臣属说:
“民心可用,为何不从呢?”
“而且这样做,难道不会伤害到山阳王吗?”
山阳王刘荆,
是写下这封密信的执笔之人,
也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兄弟。
这样的人物都愿意站到刘疆身后,支持他夺取天下,报复先帝对他的“不公正”,足以见其真诚,也足以见对方的准备。
刘疆涨红着脸告诉他,“这哪里是民心?这分明是贪图天下,意图令万民不安的私心罢了!”
“我之所以这样做,正是想保全万民!”
“你以为刚刚继位的皇帝,是愚钝迟缓之人吗?”
说罢,
刘疆命人将那发出不敬之声的臣属也捆绑起来,一同押送洛阳。
而收到举报的新帝,对刘疆的懂事很是满意。
所以,
他没有将自己的雷霆之威,降临到自己的兄长身上。
他只是以极为迅猛有力的姿态,把那些意图不轨之人抓捕治罪,处死者众,且不论地位高低、身份贵贱。
臣子因此得到了震慑。
对比起只要不触碰到底线,还会顾及人设,手段怀柔的先帝,
这位年轻的君主,要更加直接严肃。
而且观之反应,仿佛一切早有预料。
有这样的继承人,
难怪先帝在威服河北之后,再度以柔和治理起了天下,多次赦免罪犯,推恩臣子,一副没有忧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