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相公暂时主持吧,另外陈相公也还朝了,尚未宣麻。”
“什么?”张巡眉头一皱,这事绝不简单。
吕相公自然是吕师孟,这位谈不上投降派,但也不是什么主战派。站位不太好形容,但他至少没有跑路过,一直留在杭州的。
陈相公不必说,肯定是陈宜中了。这位老兄那是有明确得选挑子跑路记录,
就算是内外交困,朝局不稳,那也是跑路。
文天祥怎么没跑路?陆秀夫怎么没跑路?你筹集物资困难,文天祥在前线差点直接被子砍死不困难?
打发幕僚先下去休息,张巡直接向在座的众人发问。朝廷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文天祥和陆秀夫内外配合,一个在苏州坚守,一个在朝廷主持,配合也算和睦。突然让陆秀夫锁院,文天祥在杭州就没鼎力相助的宰相啦。
“难不成朝廷想要议和?”姚和陆秀夫差不多,不太懂打仗,但很懂带宋。
“这.”
张巡其实也想到了这一节,但不太确定。
因为现在宋朝其实没有什么谈判的本钱,军队在历阳·当涂的挂弓山一战赔了天半,彻底丧失了和元军野战的能力。
财政嘛不必说,汪立信去江西的钱,还是印纸钞掠夺自民间的。浙西这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著军饷了。幸亏大行皇帝还有六十五万两金银在城里,所以银充足。要是等杭州发军饷,饿死算求。
没钱没兵,拿什么和元朝谈?
元军在常州城外是赔进来了万余人,但主要是乞台刑徒和新附军,蒙古太君的根本还没大损。现在不过是因为梅雨季节,无法攻城,才撤了回去。
等暑夏一过,伯颜必定复来。到时候二十余万大军日夜攻城,轮番战斗,常州能守几天?
“拜见元帅。”廉希贤出现在建康。
陪同他一道出现的,还有忽必烈任命的两浙安抚使廉希宪。二人是堂兄弟,
并非亲兄弟。而且不是汉族,是高昌畏兀儿族。
两兄弟是怯薛出身,在河北中山路有世袭的官爵,其中廉希宪的父亲布鲁海牙是忽必烈母亲唆鲁禾帖尼的亲帐护卫,尤为厚重,
忽必烈不太理解伯颜为什么会顿兵常州城下三四月,于是命原任荆湖安抚使的廉希宪运送军粮到建康,点阅部伍,了解军情。又命廉希贤以礼部尚书的身份,持国书出使杭州。
不是来和谈的,是来劝降的。
毕竟在忽必烈的想法中,二十余万元军已经打进两浙,宋朝无兵也无钱,应该要投降了。
现在投降的话,多少还能换取一点优待条件不是。毕竟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二百座军州大镇,数千万民户。携如此大国来降,封个公最少。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天祥和张巡的抵抗是奏效了的。因为忽必烈原本没想过遣使劝降,现在因为战事拖宕许久,使得忽必烈主动派人来劝降。虽然这种变化很微妙,但多少也能说明些东西。
比如忽必烈心底最深处,可能已经不再坚信可以单凭武力彻底灭亡南宋了。
廉希宪既是宰相,也是怯薛,所以他和伯颜平起平坐。廉希贤是怯薛,但不是宰相,这才需要恭敬行礼。
二人说明来意,伯颜撇撇嘴,表示廉希贤可能连常州都过不去。常州城内的张巡是个又臭又硬的,苏州的文天祥也不湟多让。这要是往常州去,大概率半道就被张巡给砍了。
另外史天泽已经确认战死在了常州,伯颜谢罪的上书大约还在路上,忽必烈还不知道。如果知道,廉希宪此番前来,或许就不单单是点阅军队了。
“缘边诸郡,均不可行?”廉希贤来之前,以为自己一出马,甚至可以招降沿途所有州县来著。
“正是。”
“但陛下王命在身,不得不行啊。”
“若是配数千骑跟从呢?”廉希宪帮著自己弟弟问问。
“两浙如今梅雨连绵,走马还不如行船快。”伯颜实话实说。
现在两浙各处河水泛滥,大雨连绵,几千骑兵不明道路的话,可能整个月都在绕著太湖兜圈子。
“下官且去常州瞧瞧!”廉希贤决定看了再说。
第189章 189.天之下无处容身
夜半,张巡身周只觉如坠深渊,登时惊醒。
城内寂静一片,即便是鸡犬,这个时候大约也在安眠。屋外的雨仍旧渐浙沥沥,敲打在屋檐瓦片上,竟还有几分催眠。
只可惜张巡睡不著了,披衣起身,洞开门户,一个让张巡冷汗直流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抽走我的军官和军更,就是为了让我丧败!
虽然念头升起的须臾之后,张巡就有八九分否认。可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来,
几乎就无法抑制了。陆秀夫受命主考锁院,至少三个月不能视事。文天祥身在苏州,居中联络淮南和浙西两路大军抵抗,
朝中力主抗战的汪立信已经出发去往江西,指挥反攻。尽管还有大量的主战派官僚云集杭州,可带头的名臣大将却一个也无。
其实宋朝上下都认同议和,只不过文天祥是认为要恢复三边之后,宋室转危为安,国土恢复到先理庙时的疆界,才可以南北合议。而且合议也是为了募兵练勇,整顿三军,筹粮措饷,继续下一次作战而暂时歇兵。
当然也有人认为可以割让部分四川、淮南州县,保全大江防线,奉纳岁币以求议和。如此半壁可安,社稷可全。
不久之前的张巡其实也认同议和,但如今张巡看得很明白,没有充分军事实力的情况下,元朝绝不可能轻易的议和。
一切都得凭手里的刀枪说话,刀子磨得越快,元朝就越容易议和。靠奴颜婢膝去讨好,是绝对不可能议和的。
唯有击败南犯之元军,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当然啦,如果击败伯颜,张巡就可以不投降,继续在常州做欺男霸女的恶少衙内。这始终是张巡的第一选择,吃喝赌二三十年,快活之后正常五六十岁老死。第二选择才是设法保全常州全城,以张巡自己的遗臭万年,投靠元朝,头上多一层食利鬼,来换取和平。
核心是大地主阶级享受荣华富贵的幻梦,前提是常州六十万百姓得保全下来,继续让张巡做常州的土霸王。
二者是不可分裂的,所以张巡也始终以保全常州为己任。就像牧羊的农夫,
看紧自己的羊群一样。我羊毛,那是我的事,你要来抢我的羊,我可就拿起草叉啦。
本来张巡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自然不惮以最坏的想法,去思考其他人其他事。
难道朝廷觉得,让张巡这样一个坚决抵抗,力主不降的将师送死,宋朝再无防御之力后,伯颜会认可宋朝廷的议和?
到底是议和,还是投降?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巡竟然有浑身寒颤之感。若真是如此,真如这般设想,那这偌大的天下,还有我张巡半分立足之处吗?
伯颜现在肯定对张巡必欲杀之而后快,杭州朝廷则希望张巡尽快败死,以促成议和。
我难道无路可退了嘛!
该死啊,真该死啊!该杀得不去杀,该争得不去争。破家纤难,东西转战,
几愈经年,到底成了什么啊!
梅雨季节罕见的一道惊雷突然落下,电光照在张巡的脸上,分外骇人。只在这一瞬间,忠孝节义的条条框框,好像就碎成了七八瓣,再也弥补不起来。
“留后?”被雷声惊醒的初九从隔壁举著蜡烛前来,一火幽光中,张巡的身影涨到无限大。
“初九,你要当官不要?”张巡冷面转来,语气几近于命令。
“当官?啊?小的一个伴当—————”
因为消息太过于劲爆,也太过于突然,初九一时间还没察觉到张巡语气的变化。
“做不做!”张巡已经是命令呢。
“全凭留后吩咐!”还在迟疑的初九,这下到底就反应过来,既然是张巡让自己做,那就做。
“好。”张巡走来拍了拍初九肩膀。
“初九为旭,以后你就叫王旭,授修武郎。”
转天江淮招讨副元帅、前营排阵使衙署放炮升旗,擂鼓点名,城内文官武将,大小吏民云集到衙前。
不为别的,只做一条。先前陈宜中和留梦炎为了激励张巡和魔下御营前军、
忠诚军拼死奋战,合计发下空白告身二百道。
叙击破鞑虏史天泽、附逆范文虎之功,荣赏由张巡所出。
张喜站在台阶上,按册呼名。两翼的回廊上站满了张氏的子弟,当然也有其他大族的子弟。此前张巡并未对他们授予实官,而是便宜行事一般权署札委,现在一律给官。
各家子弟报名上前,张巡亲笔填写告身,支手转交。第一个上来的初九,郑重其事,单膝跪地,双手捧接。
有他为率,次后众人纷纷朝张巡即拜。在衙署门外尚是白身,报名进门,便是正经官人,各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哪还在乎给张巡单膝跪地呢。
即便是姚嵩,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些官爵本就是常州各姓子弟应得的。破家为朝廷征战,朝廷一不给钱,二不给粮,些微几个官爵而已,合该与我。
至于形式上的小小不妥,那算得了什么呢。
诸军人等,均给绢一匹,钱十贯,遍及上下,即便是剩员伙军,也有赏赐。
不是赵的发的,也不是赵发的,是我张巡发的。
满城上下,欢呼雷动。随即张巡便命椎牛飨士,激励三军。即便是大雨绵延,也止不住满城的兵土,愿为张巡效死的决心。
等到这会儿,文天祥的幕僚再来衙署宣布,朝廷已开恩科,下旬便举办发解试,官民人等尽先考选的消息时,应者寥蓼。
考还分考得上和考不上,我现在不考也是官了,那还考什么?
也就城内少少的几个商户人家,报名应考。籍在军中和署府的诸宗子弟,几乎无人报名。那幕僚还来问张巡,能不能动员些人去杭州应考,朝廷厚德,又是陆秀夫主考。若是常州一科再中五十个进士,那也是盛事一件呐。
大伙儿不愿去,我也没有办法。老兄你拿著黄金一百两得程仪,回苏州找文天祥复命吧。
第190章 190.溧阳城垮十余丈
数百骑拥著廉希贤赶到常州,发现常州城外的元军营地都被拆被烧的七零八落,野地里也寻不著一个元军。连个可以避雨存身的地方都没有,而雨幕中的常州城,却显得分外高大牢固。
难怪伯颜元帅拔不下此城。
派了两个通汉话的人到城下叫门,廉希贤等人在床上等候消息。消息回来的很快,常州城闭门不纳。
其实听到有元使来常的通报时,张巡是下意识起身的。但屁股还没全离开凳板,张巡就又坐下了。无非是觉得咱们击破了城外留守的元营,又打了三个多月不克,终于觉得常州和张巡有点统战价值了,派了个怯薛来谈。
可拉倒吧,是不是张巡一投降,就得拉著城内的二万多兵,跟著伯颜去进攻苏州和杭州?
没死完,还得拉著去日本喂鱼?等人都死完了,那张巡也可以跟著一道喂鱼了。所以张巡给了人家一个答复,别来沾边。
我可以守常州守到老死为止!
得到回复的廉希贤更理解伯颜了,这确实是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根本都不谈的。什么封官许愿,本领安堵,招数都使不上。而且伯颜说过,城内众心一致,到现在都没个出来投降的。即便是封万户,赐金符,都没人肯降。
常州过不了,湟论是去杭州了。可廉希贤肩负忽必烈的王命,一定得去杭州啊。
先派人回建康,找寻伯颜。之前南宋不是派了个什么人来谈过嘛,现在这条线还在吗?如果在的话,至少廉希贤可以试著用一用。
伯颜哪有线啊,上次也不是他找的南宋,是谢太后暗中主动派人来谈的。现在其实也可以想办法把线串起来,但是成败利钝就得全凭吕文焕的说法。
让吕文焕派个亲信的家人去杭州找吕师孟,谈判的线路重搭。不过意义不大,伯颜派来的人告诉廉希贤,南宋甚至肯去帝号,但不肯投降。
想想也可以理解,还有好几个省的地盘,几千万人口,十几万军队。战线虽然距离首都越来越近,可现在已经稳固在首都的数百里之外。
蒙古太君的大刀还没砍到脖子上,怎么可能投降呢?
不投降,尚且可以东南半壁关起门来称君王。投降了,那就只有任人宰割,
化为鱼肉一条路。
言外之意其实也挺直接的,伯颜劝廉希贤赶紧回大都算了,南宋的水太深,
老弟你接不住。
溧阳,经历了三个半月的攻防,攻守双方均已疲惫至极。
和常州有一点不同,溧阳城外的集镇、民居和宫观没有被拆毁,现在全部为元军所征用,成为了他们的避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