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如果在城门处遇到抵抗或者敌军,立刻放号炮示警,张巡将立刻派遣援军前去。说起来张巡还是才知道,陶居仁他们从润州逃亡常州,带著不少润州作院的装备。
当时洪起畏潜逃,润州全城大乱,本身就是参军的陶居仁带点装备跑路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居然带著好几根铜火铳。
或者不要说得这么玄乎,就是铜制的火门枪。
发射的是铁弹,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也根本打不远。但是响声很大,这大约和火药配比有点关系,很适合拿来做号炮。而且可以拿来做大棒,看谁不爽,对著抡上去砸就完了。
铜确实软,砸了会变形。不过铜管只是变形,你看你吐血不吐血吧。
控制好广化门,张巡命令分出一队人马,布防去往战斗发生处的州衙的各街道厢坊入口。未虑胜,先虑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张巡对于军事几乎一窍不通,一切都只能以小心为上。
先派了两名同宗的子弟,前往通知姚訔,张巡这才引兵缓缓靠近战场。等到张巡的大旗出现在州衙外时,战斗或者说“儿戏”居然还真在进行。
姚訔等人对于张巡的出现,那叫一个大喜啊,纷纷涌到张巡的马前来,向张巡下拜。口称全凭二郎吩咐,愿为前驱。
前驱?前什么驱?你们打了六个小时,打了什么?
简单一问,果然如此。城内有内应是真的,打开广化门是真的,姚訔等人大张旗鼓,惊动了城内元军也是真的。元军借助州衙和坊墙进行抵抗是真的,他们三千多人包打州衙,打了六个小时没打下来也是真的。
为什么不砸墙?拆民屋,把大梁拿下来,命壮士背著,十几个人一道猛冲坊墙,泥巴墙砸几十下肯定得垮啊。
啊?还能这样?
啊?你不知道?
张巡和姚訔面面相觑,好家伙,哥哥你可真是个进士,前三十年光读书了是吧。后十年中了进士,你不是去福建当了佐贰和知县嘛,没遇到点民乱啥的?
遇到啦,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抚剿并用。先招抚一个贼头,然后让贼头去打贼头,民乱很快就敉平啦。
好好好,你真是深通带宋基层治理之要啊。
“初九,去把咱们家门厅拆了。”张巡不和姚訔计较,这时候计较个屁啊。
让已经包围了州衙一夜,非常疲惫的义兵退下,张巡爬到自己家的前厅屋顶上,隔著南大街和南市河,观瞧州衙内的情景。姚訔等人也跟著往张家的屋顶上爬,这会儿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勉强能瞧个明白。
刚刚姚訔等人一开始也玩攻心为上,在州衙门外喊什么投降不杀。偏偏外头的那些义兵非常愤怒喊得都是杀杀杀。衙门里面的元军也不是愣子,瞧出姚訔等人来者不善,立刻闭门死守。
许多人占据州衙屋顶的高处,虽然看不清衙门外的人影,但是他们持弓箭,对著火把旁边就是点射。接二连三把包围州衙的义兵给吓退了好几拨。
瞄准这个机会,元军的将校带著数百兵想要打突围,杀出城去。幸亏常州极其繁荣,屋舍比邻,主干街道也就十几米宽,义军数以千计,堵的满满当当,而且都是各家各姓的一门郎党组织,街道上塞的严严实实。
杀了一阵,杀不出去,反倒是通判王良臣跳进水里,潜凫出城,这会儿大约是要往润州去求援军了。
义军这边堵住了元军的突围,就朝里面放箭。偏偏还不敢放火箭,怕火起之后,延烧全城。里面元军也不虚,同样放箭,他们还更准。
这会儿姚訔终于想到拆门板来抵近射击了,射来射去,都是盲射,义军死了好些,元军屁事没有。
仿佛“儿戏”一般,打了六个小时,州衙也没打破。
“郎君,预备妥当。”屋檐下初九大声呼喊。
“你披甲亲自冲,冲进去,一人给十匹绢!”张巡低头看见自己家门厅的两根大梁已经滚地上了。
“得令!”初九才动,几名马雍麾下的勇敢立刻争上前来,投军就是为了搏前程和财富的,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两根大梁各被十人以绳索串在肩上,哇哇乱叫著冲向州衙的墙壁。只冲过了不过七八下,那墙壁登时垮倒,左右齐齐欢呼。
“勇敢呢?勇敢披甲先上!”张巡对著屋下立刻发令。
“斩虏一级,赏钱二十贯!”姚訔别的不懂,这个挺懂的,官也没白当。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垮倒的墙内涌出来几个披甲的元军,正好碰上宋军勇敢,神臂弓弦子声崩崩崩乱响,登时夺了几名元军的性命。
马雍在阵前指挥,领数十名弩手登上附近的屋宇,同元军对射,压制州衙内的火力。两个润州来的吏民,扛著他们的号炮,在铜管里塞满了铁屑,跟著众人杀进州衙。
号炮声大响,两炮泼面打去,打得十余名奔在前头的元军士兵仰面而倒。其实一个都没杀死,但是铁屑呈扇面各个入肉,不死人却疼人。
后头宋军丛枪戳来,丛刀砍来,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十余名披铁甲持刀的宋军趁势杀入州衙前厅,乱战大起。只是这些元军一夜没睡,又折腾了六个多小时,早就疲惫至极,这会儿不论是空中,还是地上,都受到新来的宋军压制,抵抗的力度大为衰弱。
及至朝阳升起,五百余元军尽数为宋军杀死,一级二十贯,怎么可能留活口。倒是伯颜札委的常州总管戴之泰被执,送到了张巡等人的面前,连连告饶。
第89章 89.到底还是得投降
天光大明,坊郭中探头出来的百姓,瞧见得宋家红旗到处插遍,便知义军已然入据常州,各个欢欣,人人鼓舞。
求求发还我家被掠金银!
什么金银?这是姚訔的反问?其实他心知肚明,还不就是这十天被元军和伪州府用废纸中统钞从市面上掠夺来的金银。
他刚想问问张巡怎么办?张巡已经消失不见了。不接受你们的恭贺和赞美,回家收敛张母的遗骸,并设法掩埋。
难题你自己解决吧……
在布置了兵力,防御四门,封闭府库之后,张巡急返朱夏墅。进入张巡视线的,便是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烬的祠堂和左右附属的真影廊殿。
遗体呢!
才问出口,已经披麻戴孝起来的大嫂真氏和张桢出现在张巡的面前,遗体自然是收敛好了,专等小叔得胜回来处置。因为张母的情形实在无法描述,所以真氏在她遗体上覆盖了礼服和两床衾被之后,已经合棺。
不可避免的,张巡登时抚著棺木大哭,没哭多久便昏死过去。主要是醒过来就去打仗,就喝了一碗汤,这会儿一激动,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昏倒。
众人手忙脚乱来救,此时张巡已经无可争议的成为一郡之表,绝对不能让张巡没了。
原本被乡党百姓烦的一脑门子包的姚訔,还派人来询问张巡的意见呢。得知张母以身殉国,张巡哭昏过去之后,只能退回城内禀报。
如此情形,你还能拿一点庶务来烦张巡吗?
不仅不能来烦张巡,还得写挽聯,送挽幛,派遣家人去张家帮忙。当初姚母去世时,张母就多有协助的。
重点是,张巡得开始守孝了。别惊讶,岳飞在鄂州统兵恢剿荆湖和京西,军务如山,急如水火。但一则为了和臣构“撒脾气”,二则为了不被朝中的文官所攻讦,所以立刻搁置了后世三个省的军民政务,回家守孝了。
还别说,这一招确实是好用的。他回家守孝了,再和他不对付的文官也不能攻击他的这个行为。因为“伏惟圣朝,以孝道治天下”,虽然这是司马家的说法,可在君君臣臣已经入脑的宋朝,就是人伦大道。
而且他这种不算威胁的威胁,也确实吓唬到了臣构,在守孝大概两个月之后,臣构下达了对他的夺情诏命,不仅全复原官,还加官进爵。
大概是这一招奏效了,导致后面岳飞居然不止一次以辞官归乡来威胁臣构。
嗐,回头还是说张巡吧。现在张巡就得在家披麻戴孝,处理张母的丧事。不要以后世的看法来对此进行任何的攻击和批评,不是鞑虏的刀子已经劈到了张巡的脖子上,已经开始屠杀常州,那张巡就得回来守孝。
不守就是不孝,就是罔顾人伦大道。不出事没人拿这个来说,出了事,张巡这辈子就是猪狗了。忠孝节义并列,士大夫不守孝是和投降反复一样等级的禽兽之属。要是这会儿张巡已经投了,那还可以再聊。现在没投,必须守,不守连带投的资格都没有。
除非明天鞑虏来常州开刀屠杀,那张巡才可以出来视事。当然朝廷下了夺情的诏命来,也同样可以。
否则天崩地裂,金兵的大刀都砍到了蔡州、邓州,出现在襄阳外围,杀得汉家百姓血流飘橹。没用,你是岳飞你也得回家守孝。
已经一身麻衣的张巡这会儿坐在前厅的后廊上,不久前被人抢救了过来。喝了一杯清凉饮,简单吃了两口之后,喘匀了气。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常州虽然重新夺了回来,但是宋蒙之间的战略态势没有任何的好转和改变。宋朝廷已经民尽财穷,加之长君赵禥宾天,中枢必然大乱,无人能够主理,就算想要奋死一搏,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说及军队,现在朝廷的名册上,大概还有四十万大军,比如淮南两路现在就还有十几万大军。不过问问守扬州的张逞,还有守庐州的夏贵,十几万大军在哪里?他们肯定给不出答案。
侍卫亲军马军按照军籍,至少有三万骑兵,这三万骑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
杭州现在顶天有四五万人,还都不是什么正经军队,要么是退化成坊郭游民的殿司兵,要么是张世杰他们带回去的矿徒、棚民。
除此之外,潭州还有李庭芝的三万多兵,溧阳有赵淮的两万兵,扬州有张逞的水陆兵四万,江阴有刘师勇兄弟水军两万。或许四川还有几万兵,但四川兵守四川都难,不可能出川作战的。
偌大的半壁江山,就只有这点家当了。全拉上,聚在一起,也仅仅是人数和伯颜相当。至于质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野战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即便是野外水战也一样。在刘整为忽必烈操练出七万蒙古水军之后,南宋方面最后的野战优势,也完全丧失。
只有守城!
守城的话,即便是普通的老百姓,也有可能用一块石头,杀死一名百战精兵。只要防守得宜,杀伤元军三五万人,那伯颜必然退走。他的麾下二十万大军是忽必烈的命根子,死两万,就堪称伤筋动骨,需要回家舔舐伤口。
当然啦,这不过也只是拖延而已,带宋走到今天,已有必死之理。各方各面都趋向于崩溃,一二场胜利不足以延续带宋的生命。
重点是,现在常州公然“反复”,这在伯颜眼中,就是对他的巨大挑衅,他一定会过来屠城,以震慑南宋其他的城市和小朝廷。
如果常州遭遇到了屠杀,那么不仅张巡自己有生命危险,连整个晋陵张氏存续的根基,也会被连根拔起。
到了这一步,或许还是得投降。
但是不是直接投降,得打出统战价值之后再投降。假设张巡在常州顶住了伯颜的进攻,杀伤了元军一定数量的人马。那么为了灭宋,也为了减少损失,伯颜或许就会在忽必烈的命令下,对常州劝降。
到时候张巡就可以“勉为其难”,为了保全全郡六十万百姓的性命,公开且合理的带头投降。顺道手里还掌握一支一二万人,经历过战火的军队。到时候不仅常州可以保全,晋陵张氏也可以保全。
不失为一汉世侯。
第90章 90.天使飞至要夺情
至于眼前,先得把张母风光大葬了,而且必须是和张父葬在一起。虽然这多少沾点停灵不足的错,但在入土为安的大前提下,基本可以忽略。只要张巡继续守孝,就可以了。
抚著棺椁,张巡多少沾点不理解。张母何必做到这种地步。说好的避入太湖呢,现在倒是真的和张父在一处了。
古人今人的思维模式差别太大太大,大到张巡觉得自己还有能投的道理。
城内的姚訔其他不论,地方官是干过好两任的,等闲处理民政没有什么问题。朝廷迟迟没有回信,他便立刻将常州光复的消息派人快船送往杭州,以谋求朝廷的补充认可,名正言顺的署理地方事务。
对于城内百姓索还金银的事,他则是施展一个拖字诀。钱进了官家的口袋,那就不要想著官家会再吐出来。
尤其是常州府库内现在居然积存著超过六十五万两金银,有这笔钱,不论干什么事都能趁手,姚訔不想把这笔钱还出去。
甚至已经暗暗开始打算怎么利用这笔钱了,持币去后方招募勇壮,打造兵器铠甲,修缮整治城墙,都需要钱。现成的钱就在官仓内,而且现在的定性是从元军处缴获而来,本来就应该战地即用。
麻烦的是张巡回家守孝去了,而元军的反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
其实他不必这么著急,王良臣潜逃跑路到润州总要两天吧,现在宋元双方的势力在常润一代犬牙交错,保不齐他会被当成探子给蒙古太君一刀劈了呢。
两天后禀报伯颜,伯颜大怒,当天立刻就发兵来攻常州。这是只存在于小说或者臆想里面的东西,在清楚常州有成千上万义军,还有可能附近支援来少部分官军之后,伯颜再看不起常州,也得派至少两万人来攻城吧。
两万人动弹起来,需要至少等数的后勤人员,即便元军现在有船只协助,人力上可以省些,可是成千上万匹骡马不可能全部仰赖水运,还是得在岸上老老实实的随军前进。
船只载运著帐篷、军器、粮食、金钱,骡马驮运著士兵、盔甲,拉著大车。张列旗鼓,前后绵延数十里,又安排探马赤军,扫荡道路。
光是出发前点名,就要点名半天,整合调度,分前锋、中营、后军又要半天。往快了说,从建康这个临时元军大本营调动两万大军到常州,以日行五十里的正常速度来说,至少需要6+3,也即九天的时间。
六天是赶路三百里的时间,三天是整队调度传令的时间。这还是正常情况下最快的速度,大概率正常行军,比这个时间还要再久一些。
如果有人拿什么虎豹骑一日三百,三日一千的极端特例来说明,也不瞧瞧人家去追杀谁?去争夺哪座城?
正经打仗,如非战争目标极其重要,比如霍去病要捣匈奴王庭,否则是绝对不会这样进兵的。这是以战马大范围倒毙死亡,士兵严重掉队衰弱为代价的奇袭斩首行动。玩一次两次可以,天天玩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所以咯,这也是张巡敢于直接一脱手,回家守孝的原因之一。
常州和杭州,快船两天一夜就能够打来回,姚訔一定会上报朝廷,朝廷只要还有点在动弹的脑容量,不像美国的老登子那样几乎痴呆,那就会来夺情张巡。
夺情了,一切好办。
回头再看张母的棺椁,板子当年张雪溪去世时已经预备好了。张母是郡公正妻,诰封的寿春郡夫人,自然不可能只用什么柏木棺材。杉木板都不行,就得上楠木,而且得内棺外椁,将她平素爱用的东西,都陪给她。
家里的仆人小厮,有相当一部分逃散了,不对,应该是张母把他们放还了。幸亏老张家人口实在是多,筹办起来尚且趁手。
虽然现在的张巡和张母,并没有如何如何深切的感情,但到底夺了原身,原主那种亲爱之情是不可避免的。加之丧礼上一片哀氛,很容易受到感染,张巡自然是再三哭泣。
等最后汇集族老们发送张母时,张巡已经是被人搀扶著主持丧礼了,倒也不是装,确实脚步有些虚浮,站立不稳。
重新合穴,不需要另树墓碑坟亭,墓志铭是请文天祥写的。之前文天祥不是住在张巡家吗,张母就偷偷请文天祥给他们夫妻两个写墓志铭。按理说是不能给活人写的,可是张雪溪已经去世,而在夫妻合葬的墓穴中,基本上也就是主体写丈夫,妻子陪几句罢了。
受了张巡的恩惠,文天祥没好意思拒绝张母,挥笔就写了墓志。张母暗中命人刻得,早就给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
该怎么说呢,这老太太……
一切草就,张巡这个孝子,大嫂真氏这个孝媳得在墓边结庐守孝三天。按理得三年,但坟地旁边住三年,没几个人熬得住。就算是张逞,之前张父去世,也只是拉著张巡在墓庐边住了三天而已。
但这三天,张巡也不得清净,姚訔又来请了一次,说三天后务必进城,替他们这些文官来组织城防。张巡看著好歹还懂一点,他们自己嘛,围攻州衙的时候各自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