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顷紧张地道:“二公子,您提醒的是。如果真走到这一步,怀公公非要拿自己没剩下几天命好活为借口,攻讦令尊的话,事情的确不太好办。
“或许陛下不会放在心里,可一旦怀公公殒命,世人对令尊的非议会非常多,且因为令尊给先皇治过病,间接帮到了时为太子的陛下,到时陛下为了平息舆论,只能是……”
张延龄道:“家父虽然给怀公公治过病,但因他自身也染病,基本是我出的面。且怀公公的病,本就已病入膏肓,这件事朝堂上下,几乎是人尽皆知。从情理上来说,他想以此来讹诈家父……不太容易。”
庞顷惊讶地道:“难道他是想以自身……哎呀,二公子,这可如何是好?他如今还用着令尊给的药吧?如果他有意加害的话,那……还是很难办的。”
因为怀恩本就是得了不治之症才找到张峦治病,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病治不好,而去找大夫的麻烦。
这个时代的人也是讲道理的,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认为张峦害死了怀恩。
但这并不代表怀恩没办法。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怀恩现在的情况,其实跟成化帝晚期时很相似。
同样都是不治之症,同样都是别的大夫束手无策,也同样是在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下,找到了张峦。
如此一来,背景就极为相似了。
怀恩若突然暴毙,甚至比别的大夫认为的生存期还要短,且死的时候显得很痛苦,甚至有可能是“中毒”而亡,方子中用了一些张峦这边特有而他人没有的药……
这就难免会让人产生联想,怀恩之死,跟张峦脱不了关系。
张峦为了让怀恩早点儿完蛋,免得干扰他晋升高位,所以就借助治病之契机,把怀恩给“做掉”了。
以此可以推测,到时某些相冲相克的药材可能会出现在张峦所开具的药中,回头被人拿去检查,或者找猫猫狗狗甚至是人去做试验,只要服下药的动物或者人同样中毒……到时很多事就解释不清楚了。
别人就会说,难道人家怀恩会为了故意陷害张峦,给自己下毒,把自己给整死?
可能吗?
而你张峦跟怀恩因为政见上的不同,故意加害,把怀恩给弄死,这才是情理中事……
如此一来,好像本来已无任何胜算的怀恩,突然就借助自己的病,找到了绝地翻盘的机会。
但他要付出的乃是他自己的生命。
光整出个将死不死的状况,效果没那么好,不会让朝臣逼着皇帝去展开调查,只有怀恩牺牲自己,靠他的陨落影响才会大,让朝中人借此来重启对先皇死因的调查。
庞顷想到这里,整个人都慌了神,战战兢兢地道:“怀公公可非一般人,如今他已屡次暗中设计陷害,让令尊和我家道爷下台,如今又到了他即将离朝的关键时候,如果他为了表现自己对大明的忠心而走绝路,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张延龄点头道:“是啊,在他看来,他的一条命算得了什么?促成大明朝政回归正途,那才是正义之举,是他为大明留下的贡献。同时他会认为,以加害作为手段,是为了完成他匡扶大计的必要条件,并不会觉得自己下作。”
庞顷道:“二公子,就说当初不该随便接下给怀公公治病的差事,这不麻烦就来了?您得赶紧想个对策!
“要不然……赶紧断了那边的药,别再提供了。”
张延龄笑道:“清者自清,如果这会儿突然断药,别人会怎么想?怀恩在朝为司礼监中官时,家父给他提供药物治病,等他卸任后就不给了?再或是换一般的药方药材,让怀恩的家人自己去抓药,世人也会认为家父见死不救。”
庞顷道:“哪里还能在意那些?被人冤枉见死不救,总比遭人陷害强吧?”
“话虽如此。”
张延龄点头道,“但任何改变,都可能导致对手提高警惕,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按部就班,私下里做好紧急预案,这比什么都重要。
“且对手所能动用的手段很多,新皇和一位不怎么得志的外戚,在朝中那些深谋远虑的老臣看来,不显得稚嫩吗?”
“啊?”
庞顷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郎,胸有丘壑,腹有乾坤,非常人也。
以怀恩为首,朝中一帮老臣,有王恕、马文升,还有徐溥、刘健等翰林官,虽然不是靠耍阴谋诡诈的手段上位,但以他们的资历和能力,都足以碾压新皇和张峦。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真就只会动用陷害诬陷的卑劣手段?
或者是拿什么邪祟镇魇之类的事情去大做文章?
肯定有各种手段,让皇帝认为,不能偏听偏信张峦的话,给张峦制造各种麻烦,让他无法在朝中立足!
庞顷道:“难怪令尊从一入朝开始,就如此避讳,需要不断找借口来躲避上朝和去衙门办差,原来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是做好了一切应对措施啊。
“难怪道爷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在提到令尊时,都会由衷地佩服。那真不在能力上,而在通盘的考虑上,真乃世外高人。”
“……”
张延龄听完不由觉得无语。
咋的。
我在这里跟你分析局势,你莫名其妙非得去称赞一下我家里那个正在躲清闲的老小子?还觉得他是世外高人?
能把真熊说成是装熊,把那老小子过渡理解,把无能躲避说成是大隐隐于朝……你和你家道爷也是没见过真正的熊包长啥样!
“是啊,家父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尽可能避免自己过早成为朝中众矢之的。”我这个做儿子的,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你们如此理解,那就继续吹牛逼吧!
庞顷道:“二公子,您可得赶紧回去跟令尊商议,把对策想好。如今我家道爷已从山西巡抚任上卸任,正赶往内三关,无法回朝来与你们父子二位商议对策,可说是危机重重,而令尊又……”
张延龄点头道:“如今这局势,自然是要有些紧迫感的。家父也在考虑,衡量得失,所以可能还得劳烦庞先生从中斡旋。”
“您只管说,要去跟谁接洽,无论花多少银子,或是付出怎样的代价,就是您一句话的事。”
庞顷现在也整明白了。
眼见李孜省指望不上,张峦也别想了,只有眼前这睿智的小子,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而他这个“最强幕宾”,眼下也只能见风使舵,调转船头,跟着眼前的小子混了。
第722章 男人之间好说话
阅兵前夜。
张延龄前去给张峦续药。
此时的张峦显得很颓丧,自打转移到这个全封闭的养病场所,与外界隔绝,让他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吾儿,不是跟你说,为父老是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就好像黄粱一梦般,要不是晚上见到你,为父都觉得自己大梦一场,生怕醒来又回到咱在兴济的老家,睡在那张硬邦邦的床板上。”
张峦病恹恹的脸,在昏黄的蜡烛照耀下,更显蜡黄。
张延龄道:“那时候爹你不也是个清贵闲人?家里事,几时轮到你来关心?都是娘和姨娘,还有姐姐在打理。”
张峦摇头道:“不行,不行,如果再回到那清苦的日子,我宁可去死。享受过荣华富贵,就再也回不去了。”
“爹,你还是好好养病吧。”
张延龄就差没好意思说,你再这么自怨自艾,心情郁积之下病情难以愈合,那就真要去见阎罗王了。
随后张延龄便把自己跟庞顷的会面,还有跟庞顷分析的那一通道理,都跟张峦说了。
张峦似乎并没太多心思去听,相比于眼前朝中争斗的那点儿破事,他更在意自己的病情如何。
或者说,他认为就此离开朝堂也不错。
反正他是外戚,或许不久的将来就能得到爵位,可以进五军都督府挂个闲职,依然能够混吃等死,眼前获得的一切也不会失去,大不了以后少得一些利益……但这并不影响他逍遥快活。
“儿啊,明日的阅兵,你准备得如何了?朝中反对这件事的官员可不在少数,得认真对待。别总担心为父被人针对,针对就针对吧,我没什么的。这次阅兵,是你跟你姐夫搞出来的,为了你将来的前途,别丢人现眼啊。”
张峦关切地说。
张延龄道:“爹,你就放宽心吧。阅兵之事,我已经准备好了。”
“咦?怎么个准备好法?跟为父说说呗……”
张峦以商量的口吻道。
“这次我准备了两门炮,一门射程远的,能打个三四里地。另一门射程近的霰弹炮,一炮打出去,覆盖一大片,几丈内鸡犬不留,堪称杀敌利器。”
张延龄道,“这两种炮各有所长,一旦大规模成批量铸造的话,能给大明边防和攻坚提供极大的帮助。顺带着,还能克制鞑靼人的骑兵,打乱其骑射和冲锋的节奏。”
张峦嗤之以鼻道:“净吹牛。鞑靼人的骑兵,千百年来都没人能完全克制,你几门炮就想奏全功?为父咋那么不信呢?”
“火器本来就是克制骑兵的,不然太祖凭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张延龄随口解释了一句,突然想起老父亲或对此不感兴趣,多说无益,于是问道:“爹,要不然你亲自去看看?”
“算了吧,我还是听你的,先好好静养。”
张峦果然毫不犹豫便拒绝就此问题展开对话,转而问道,“到目前为止,一共铸造了几门炮?”
张延龄答道:“也就六七门吧。批量铸造火炮,需要用到大量的钢铁,而熔成铁水、钢水则需用到石炭,目前已探知的有京郊西山以及京东永平府有着丰富的石炭矿藏,只要开采出来就能供大规模冶炼所用……”
张峦皱了皱眉,问道:“还要开矿吗?那得往后说了,没个十年八载怕是不行吧?”
“用不了那么久,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几个月就能见效。”张延龄道,“目前大明朝廷库房里贮存的生铁什么的堪堪够用,只是不在陛下的调拨范围内罢了。这次在外夷面前演兵,就是给朝中那些大臣看看,让陛下有理由把铁料等用到铸造火炮上。”
张峦好奇地问道:“就为了这个?不是为了在外夷面前展现出朝廷的拳头有多大?”
张延龄道:“再大的拳头,那不得有强壮的胳膊才能抡得起来不是?姐夫想要铸造新式火炮,压制外夷,可朝中大臣却不允许,他们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之举,并不认为新式火炮有多厉害。
“所以这次就是趁机让外夷和朝中文武大臣,一起领略新式火炮的厉害之处,让他们了解到,发展火器才是真正的强兵之举。有了武力保障,经济也才能发展得起来,藏富于民。”
“好大儿,你有本事,为父知道,也自愧不如……哎呀,真的不想听这些了,为父光想想就头痛……”
张峦听到这里已是意兴阑珊,因为这些都不是他在行的事情,根本不想理会。
随即他便以哀求的口吻道:“这里简直闷出个鸟来……吾儿,为父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这样,你把祁娘叫过来……你知道的,她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过府来照顾一下为父,我保证不会乱来……你看可行否?”
张延龄果断回绝:“不可。”
张峦哭丧着脸道:“你对为父就这么没信心吗?这点儿小小的要求都不允?为父需要人照顾,你找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哪里会照顾人?”
张延龄神色淡然,道:“要不这样吧,我把你送回家去,让娘亲和姨娘好好照顾你?或是把她们叫过来,如何?”
“别别别!”
张峦赶忙否决,“这副鬼样子,回家去还不如留在这儿呢。哼,你小子到底是想折腾死我,还是想闷死我啊?”
张延龄道:“爹,其实是这样的,你这病呢,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尤其是那些身体不好的人,很容易被你感染,回头你病愈了,接触过你的人再回传给你,你就要反复发作,怎么都好不了。”
“啥?那你呢?”
张峦不信地问道。
“我是负责给你治病的,也是没办法,要不然……我去给你另请高明?”
张延龄一副为难的样子。
张峦竟展颜一笑:“你的说法为父很认同,也有心理准备。这样吧,你让祁娘过来,回头她要是病了,我肯定能瞧出端倪,不再与她接触便是。”
张延龄听完很无语。
心说老父亲的确是闲不住的人,太喜欢与人交际了,对于那种群居动物的生活模式无比向往。
人与人是不同的。
有的人就想安静下来,最喜欢一个人独处,而有的人就想往人堆里扎,尤其是本来应该保持一定社交距离的那种人堆,进去后就如鱼得水,怡然自得。
反倒是自家婆姨,因为太过熟悉而往往索然无味。
张延龄继续威胁道:“真要病了也未必能第一时间看出端倪来,一旦被感染,有可能她一点儿症状都没有,但长时间都具备很强的传染性。你确定她几时能把病邪给驱除?你又知道谁得了病?”
“什么?有这么邪乎?”
张峦一听,瞪大眼睛道,“你吓唬我?为父可不信这些……”
张延龄好整以暇道:“你想想痘疮,想想先皇的肝病,再想想你这次病情的反复,难道就没发现一个问题:这两年你接触的传染病病患太多太杂了,其实许多病邪都已经在你身体里扎根,只要一个契机就会诱发出来?”
张峦一听,登时蔫了,一脸后怕的神色:“也是啊,先皇那般小心,竟还是染上了万妃的肝疾,几乎是前后脚走的。还有那些得痘疮的病患,那死状……啧啧。”
张延龄道:“爹,你自己就曾给人治疗过传染病,还因此得先皇赏识,得到天下人称颂。现在轮到你自己得病,却无丝毫敬畏之心,我让你静养难道是在害你吗?确实是太过凶险了,不如此根本就难以痊愈!”
“对对对,吾儿全都是为为父好。”
张峦瞬间“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