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5节

  宇文泰听到这里,放在案上的两手挪至膝上暗暗握起,眉头先皱后舒,口中则说道:“竟有此事?我实不知……元贵是眼见,还是道听?我非不信你,但、但那二子实在不像言中。”

  “事所涉大,情系故人,臣岂敢妄言!主上尚义而信善,臣有何尝不是如此?唯此事迹确凿,让人惊疑难定。事表之下,应有曲隐,二子谦冲自守并非短时,何以近日突然有改前辙?”

  赵贵继续说道:“臣百思不解,又恐私问伤情,权衡一番,才决定启奏主上降使问之,若事缘自我则诫之改之,若确知受人蛊惑,我等感义故太师、故太傅徒众,岂能饶之!”

  宇文泰听完后便又沉吟一番,旋即便冷笑道:“若非元贵告我,我还不知要被蒙蔽几时!事则几桩,劳你录定,故太傅家风岂可毁于我的失察!”

  赵贵眼见大行台怒色上脸,心里先是一喜,可当听到让他将所言奏记录下来,还是心生几分迟疑,但也未暇多想,只能坐定下来将所奏言书写一番。

  待到赵贵写完,宇文泰接过看了一看,神情转趋淡然,提起朱笔在纸上勾出一横,旋即将此递还赵贵:“太师魂去未远,户中便滋生邪情。事若经于台府,天下能不哂之?元贵伱乡义德贤,请你引众封锁骊山人事,我再遣近者察辨隐恶,能隐则隐、该罚则罚!”

  “这、这……臣领命!”

  赵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书和大行台的朱批,心中虽有抵触,但却不敢拒绝。

  待到赵贵领命而去,宇文泰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沉吟一番抬手道:“召李伯山来。”

  不多久,李泰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衣襟和手指上还沾着几块比较明显的墨渍。

  “粮饼生霉,是什么情况?你家制造能收存多久?”

  宇文泰抬眼看看李泰,开口问道。

  李泰思路明显不在此处,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然后才连忙说道:“粮饼不霉,首在脱水……”

  他将自家粮饼制作工序详细解释一遍,宇文泰在听完后又问道:“如此工序繁琐、费工使料,你新客立乡,家境堪任?”

  李泰这会儿也有些把握不住宇文泰的思路,索性便将这事业做起的缘由和过程详细讲述一遍。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言的秘密,以前只是宇文泰不关心,真要关心询问的话,若干惠等也一定会合盘托出。

  “区区水边的碓硙,见功居然如此显著!”

  宇文泰听完他以麦换面又以面换麦的各种操作,忍不住便感慨一声。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点发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家好歹也是北镇豪酋,怎么连这种基本操作都……还真可能不知道,或者说没想到利润这么巨大,北镇有个屁的碓硙啊!

  这么一想,李泰才发现宇文泰可能还真的没有这方面的生活阅历,起码认识不够直观。

  虽然宇文泰在关中做了多年老大,但除了内部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还要面对咄咄逼人的高欢,具体到一座碓硙的产值,可能真没人详细对他奏报过。

  意识到宇文泰这个知识盲区,李泰又连忙说道:“水土万物,惠人益国。善耕者不患食,善工者不患利。水之利业,不止于耕。工农百业,咸兴于此。民倚之则民富,国倚之则国强。半丈碓硙,胜田十顷,利造万物,人莫能争!”

  宇文泰听到这里,摆手笑道:“夸张了,还是先需有物可造,然后才可造物。耕织是国本民生,余者杂业,几可能争?”

  你咋这么杠呢?老子也没说工比农重要,这两者本来也不冲突啊!

  李泰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思路才又继续说道:“工之利造,百姓因便,若能从善调和,则人力倍省有余。唯因朝廷律令不涉此节,所以民间滥用,壅渠塞水以为利,利聚于豪强,弊流于小户!

  臣旧立乡,乡人争水,险难立足。乡人亦非好斗,只因洛水沿线苦水久矣!上游豪强设堰拦水,蓄力行工,沿滨之地竟然因水失耕……”

  他还怕宇文泰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下来解释一句:“洛水设堰之豪强,就是赵骠骑家。臣有感乡人疾水之苦,所以号召乡人凿渠引水,以求利耕。

  洛水本非丰流,沿线堰堑碓硙杂错竞设,或壅或滥,积弊实深!臣虽浅具薄智、不惧任艰,但势小力弱,所能顾者,唯此左近乡邻而已。”

  宇文泰听到这里便皱起眉头,沉声道:“既然疾困如此,年初相见为何只言渠事,不言其他?”

  “不敢。”

  李泰回答的也干脆:“往者闲庭坐客,不知几时能达上听,言不及深,计不及远。如今受命于台府,朝夕可以闻奏。虽争利于豪强、群众怨谤,亦不失自白剖献之地,所以斗胆进言。

  臣窃以为,行台用政,与其强征于贫弱,不如劝捐于富强。大行台亦言,有物才可造物,凡此河梁碓硙,几有赤贫人家?存其农本,分其工利,是家国两便的善政啊!”

  李泰也不知道赵贵刚才在这里告的什么刁状,但总之抓住机会向大行台表现就对了。加强河渠碓硙的管制,既能扩大税源,还能疏通河渠,让农耕水利环境得到改善。

  至于说会不会因此遭到那些坐拥水利的豪强军头们抵制和敌视?那是肯定会的,但这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毕竟河道就那么宽,或许左近乡邻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李伯山总是能着眼于俗规之外,给人以惊喜。碓硙归国,你觉得需作几个步骤?”

  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发问道。

  李泰闻言又是一叹,终究还是大佬狠啊,我这里还在盘算着收税,你却想一步到位的充公。

  但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稍有不慎引火烧身,因此他只说道:“臣浅思所得,唯此意向,但仍框架未具,不敢擅言。但若能给臣碓硙一区自使,臣可为国养士三千!”

  “还没想好那就继续想,不进成文,不准离府!”

  宇文泰显然对这提议大感兴趣,闻言后便说道,过了片刻后才想起来喊他来是为什么,便又问道:“你与故太师亲近,故太傅二息骊山事,你知道吗?”

  李泰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路中,闻言后下意识道:“知、知道,不多。”

  “知或不知,与你无关,去罢!”

  宇文泰闻言后便摆摆手,让他退下。

  (本章完)

第113章 四柱账法

  2022-08-30

  有老大关照的感觉可实在是太爽了!

  李泰早猜到随着贺拔胜去世,诸如赵贵之类对他心存不善者怕就按捺不住要对他动手,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赵贵真的一脚踩进他为之准备的陷阱中。

  他这里还在思忖对计,宇文泰却直接表示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换言之别管赵贵怎么折腾,都别想就此伤害到李泰,直接在这件事给他加了一个无敌兼锁血的BUFF。

  果然跟老大混才最靠谱,尽管李泰也不清楚赵贵是怎么告状的,又把自己牵连其中几深,但这些现在对他来说全都成了无效攻击,他在这件事情里只需要放心输出就好。

  当然,接下来他也压根就不需要担任主攻手,自然会有人把赵贵恨到骨子里。总之他那柄宝刀有多耀眼,宇文护对赵贵的恨意就会有多深,李泰只需要适时点火就好。

  离开直堂的时候,李泰还在考虑要不要先通知宇文护一声,让他能有所准备,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毕竟宇文泰这里也算是知会自己了,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事后宇文护回想起来,怕是要记恨自己不肯提前通风报信。

  不过在权衡一番后,李泰还是决定暂不告诉宇文护了。毕竟这件事一旦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宇文护也牵扯其中,叔侄俩难免就此进行沟通,宇文护也一定会将自己报信的事情告诉宇文泰。

  别管他们叔侄之间会怎样沟通,但李泰口风不密的行为一定会给宇文泰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到了那时候,也就别想再做领导的跟班秘书。

  唉,对不住了萨保兄,虽然你是个潜力股,但你现在不顶用啊,我还是先跟大领导搞好关系再说其他吧。

  无论这件事最后会如何发展,宇文护再想保留骊山这财源怕是做不到。由奢入俭难,李泰也不想就此跟宇文护交恶,倒是可以考虑更加长线的合作。

  一边思忖着,他一边往墨曹官署走去,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面非常热闹。

  “李参军回来了!”

  一名官署门前游走的吏员见到李泰向此走来,先向门内呼喊一声,然后便阔步迎上前来,对李泰的态度要比之前更加殷勤。

  不旋踵,裴汉、薛慎等几人也都纷纷行出,看到这些同僚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李泰也不好询问他们是不是今天上午背地里骂过自己,入前摆手打着招呼。

  “今日无论如何,李郎都要请客!满堂官吏等候至今,若不回应那就过分了!”

  行台霸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李泰兼领记室的消息也早已经传回墨曹官署,薛慎等也没有责怪李泰又摸了一天鱼的事实,走上前来拍手迎接。

  “应该的,应该的!幸得大行台赏识,承蒙众同僚包容,于情于理,都要与众同乐!”

  李泰也不小气,微笑着点头应声,并给今日一餐定下八匹绢的标准。行台伙食供应也算物美价廉,这样一个标准哪怕再有蹭饭的过来,也是绰绰有余。

  应付过同僚们的道贺,李泰又先往台府门庭,告诉等候在这里的随员们、自己近日都居住在行台官署中,并让他们去高仲密那里取三十匹绢过来。公事上既然还得继续挂机摸鱼,好歹也得给同事们吃大户的机会。

  想了想之后,他还是低声吩咐家人关注一下贺拔家那两兄弟的消息,真要有什么大的变故,他这里也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顺便往赵贵那里煽风点火。

  等到李泰返回官署时,台府公厨筹备的饮食已经陆续送来,众同僚们也已经在堂中坐定,并给李泰留出一个上首的席位。

  行台官佐倒是没有明确的品秩划分,但大大小小的曹属,参军职便有几十个,能够兼领记室的却只是少数。

  就连裴汉和薛慎两人,望着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至于其他下属们,就算心里埋怨李泰在署中只占位置不干活,这会儿也都不敢流露出来。

  李泰倒也不是真的不做事,实在墨曹这些事务过于繁琐细碎,让他提不起认真对待的兴致。函授讲学算是署中比较重要的事情,但他本身的学术水平又是马马虎虎,无谓登台露怯。

  不过今天跟大行台一番奏对,倒是让他大受鼓励,有的事情看起来不合俗常规矩,但未必就没有做的价值。

  趁着两位参军都在堂上,李泰便凑近他俩席位说道:“考成新法实施以来,诸曹事务闲剧分明,文翰迭增,咱们墨曹也因此繁忙加剧……”

  两人听到这话后便对视一眼,接着又都转头望向李泰,感情你还知道这事啊?

  李泰无视他们各自眼神中的怨念,继续笑语道:“化繁为简、事有定格,这也是前事者见功的当然之法。两位有没有想过将诸事则一概框于格式,文有定式、事有定格?”

  听到李泰这么说,两人都打起精神,薛慎先一步开口道:“李郎的意思是法伱旧计,将诸文式一概如你所制计帐户籍一般,刻版叠印,分发诸曹?”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继续阐述,裴汉已经摇头道:“此法说来简单,施行却难。计帐户籍文式单一,大半文字可以预先刻印。但诸曹事务繁杂多变,每事便需新章,如果尽付刻印则更繁琐,倒不如手抄便捷!”

  “事或繁异,但理有相同,诸如苏尚书所造‘朱出墨入’新式,将诸繁琐一分为二。诸曹用事,凡所行文,无非呈上付下、左右移交。事之剧要,务必详实,事之闲杂,则就未必。剧要之事可以专事专文,闲杂之事则可一体纳之!”

  考成法将诸曹事务等级分为剧要闲杂四等,能够划分为剧要的,自然是最为紧要、需要即刻处理的事情。但事之闲杂,相对而言则就没有那么重要,甚至大多数都是做也可、不做也可。

  不可否认的是,闲杂事务其实占了行台各曹办公的大部分行政资源。

  比如他们墨曹,每天都要检点库藏,盘查物料的出入,事务需要每天有人去做,结果也要逐日记载。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内容,偶尔一两天不做或者做的不认真也不是大事,可若长时间积攒下来,就会形成大问题。

  两人听到李泰这番讲解,各自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凭言语讲述,终究还是不够具体。

  李泰见这两人也吃的差不多,便命人将案上残留的饮食器皿撤走,又要来笔墨纸张,在纸上勾划一番,划定出四个栏目,分别写定“固有、新收、已支、见在”四个名目。

  “旧所管计,唯收支余三类,计事唯此一则,无所述前启后。增此固有一则,前事有所述见,后事有所牵引。此为计帐新法一则,做事同样可以如此,凡所顽在可以单为一则,新事列定、事了勾除,余者留堂……”

  李泰用作举例的,是从唐宋开始应用的四注账法,相对于收支余的三柱记账法,多出了一个“旧账余”的元素,这就把账目记载从很难追溯的单一事项转化为一个持续的动态收支过程。

  应用在行政管理上,就是把一些固定的事情单独列出进行专项处理,行政主力则投入到新的事务处理中去,短时间不能处理完毕的事情再归入到固有事程中。

  这大概就类似于后世行政单位中的黑匣子,很多初入职场的小年轻往往都有这种感觉,就单位里有同事上班下班,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好像一直在摸鱼混日子,但领导对他还很倚重。

  将事情程式化的处理,并不意味着效率低下,而是为了保证基础行政力的同时,还能确保新增事件和突发事件的处理能力。

  一个团体之中,有人墨守成规、有人锐意进取,一个好的领导未必要事事打头阵的身先士卒,但必须要知人善任,有人守住基本盘,有人上前拼业绩。真要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那也不现实。

  裴汉和薛慎在听完李泰的一番讲解之后,也都大受启发,忍不住便感慨道:“今日相谈一番,才知大行台何以独重李郎。但使胸有定计,何必事事争先?李郎不愧名门俊才、家学优秀,如此治事见识,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李泰对这番彩虹屁自是照单全收,又笑呵呵说道:“经义古之循德,吏术也是古之循法。与其教人应变万事之能,不如教之一事之定法。大行台所以设学于墨曹,虽有偶拾贤德之志,但也不失干吏群出之心。上上者,人间罕见,得于中下,已经可称教养见功。”

  两人听到这番话,更是深思良久。李泰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你们好好想,想明白点我才好开辟印刷新业务。

  然而正在这时候,墙外却传来一阵甲兵踏地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听在墨曹官署门外。

  李泰听到这声音,心里不免打起了鼓,大行台之所以留他台府自然也是存心包庇,难道赵贵竟然胆大妄为到率兵进入行台来抓他?这老小子不想活了?

  (本章完)

第114章 邪情刁难

  2022-08-31

  几名身着袴褶戎袍的军士昂首阔步的走入官署中,直入堂前叉手问道:“敢问高平男李著作可在堂中?”

  李泰尚自警惕,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回答,裴汉却已经站起身来,指着李泰笑语道:“这一位便是李著作,你等何事来问?”

  那名发问的军士闻言后便向李泰先作一礼,垂首说道:“我家主公武安公李开府,听闻李著作入事台府,又逢此月在直,特来告贺,恐扰曹属公务,使仆先告。”

  听到这话,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裴汉似乎还担心李泰不知对方身份,凑近过来小声道:“武安公李显庆,乃阳平公李万岁之弟,兄弟俱为大行台心腹爱将……”

  李远、李穆兄弟,李泰当然知道,他在虎牢的时候便见过李远,甚至还曾一度把李远当作一个后备大腿,只是还没有找到抱大腿的机会,需求便已经不再那么迫切。

  李远的弟弟李穆突然主动找上门来,不免让他心生好奇,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瞧裴汉这样子,他们彼此间似乎还不失联系呢。

  “李开府竟然亲临问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快请、快请!”

  李泰压下心中的疑惑,连忙起身共众同僚一起出迎。

  李穆三十多岁的年纪,猿臂熊腰、瞧着很是勇壮,在诸随从的拱卫下,更显威风倜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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