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失守不仅仅只是让北齐失去了这一重要的钱粮补给地,更是让西魏获取到了一个前线大基地。所以接下来当西魏诸路大军进入到并州地区之后,这一场战争会持续多长的时间实在是未可预料。
晋阳这里虽有十数万大军,但所需要的消耗也是十分惊人的。而且晋阳周边的土地多为勋贵所圈占,一些耕地也早已经转变用途成为了牧场,即便是农耕生产能够正常进行,产出也不足以供养这么多的人口。
当然这是从比较长远的对峙角度来说,被夺取了河北的晋阳势必难以维持长久。单就眼下这一场战事而言,北齐也已经完全的陷入到了被动之中,而一旦战争被拖入到对方的节奏里,局面只会变得越来越差。
斛律光继续苦口婆心的说道:“河北变故,人皆难料。若李伯山当真意在河北,断不会同时使派大军取道河朔来攻。两路遥遥阻隔千里,当中凡有行事变故皆难相问,以魏国之强势,实在不需行此险计。度其本计应是侵略上党、而后南北两路会击并州。
今长城之外魏师难遏,但其行止亦难为李伯山所知。李伯山拥众东去,虽然窃占河北,平阳一线必然空虚有加。我今出兵扰其后路,汾谷一线必然动荡不安,李伯山亦必惊疑我何以仍有饶力,不敢轻易进窥。但能成此一事,便可扭转被动……”
战事进行到了这一步,斛律光也知道如今北齐的劣势已经不是能够凭着一场奇袭就能有所扭转,他只是希望能够就此撕开一个敌人围困晋阳的口子,让齐军获取到更多战术上的选择,然后再通过局部的对战来逐渐的扭转劣势。
他此番南去介休,便已经注意到这一个方向上主要还是稽胡部众在活动,魏军正规军的活动则变得非常少。这意味着平阳方面的魏军必然是被抽取调遣到了河北方面,正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空当时期,或许有可能就是这一场战事当中齐军唯一能够扭转战况的机会。
因为之前有过偷袭犯险而遭遇伏击的经历,斛律光这一次也是比较谨慎,没有立即做出决定,而是返回晋阳综合各种情况和思路之后,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所以才提了出来。
在听完斛律光的陈述之后,齐主高演脸上也渐渐流露出认同之色。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也是希望能够主动打出去来扭转当下这一处处受困的局面,眼下这种被四面围堵进攻、坐以待毙的感觉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然而娄仲达等人还是不肯同意斛律光这一策略:“这不过只是咸阳王一己之见,又如何能够保证这不是敌人为了诱使我国分兵出击、削弱晋阳甲力的计策?一旦南面进击受阻,晋阳又遭重兵围困,风险之大,岂是咸阳王一人能够担当?”
这话多多少少是有些强词夺理,战争中局势本来就是瞬息万变,战机的涌现都要靠主将进行捕捉与把握,真要人人都能笃定认识的事实,也谈不上是什么战机。就比如眼下人人都知道李伯山已经进据邺都,只要收复邺都干掉李伯山就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是在说胡话而不是在讨论战事策略。
而且有人也已经上升到了人身攻击的层次:“旧年咸阳王自河洛奔袭河东,便是因为错判敌情而为敌所败,如今复又作此弄险之计,如若失算,所害则不只一身,就连国运恐怕也要毁于此谋啊!”
之前被魏军袭击而丢掉平阳、后来议和又被换回的长乐王尉粲更是冷声说道:“旧年我镇守晋州平阳,国中甲力大多派往河洛备战,平阳同样空虚难当,然而当魏军袭来时,我犹能固守城池多时,待到甲力穷极才无奈为贼所夺。今咸阳王所谓平阳空虚,难道竟比当年还要更加空虚?如若战事同样也僵持不下,北面敌军却又破长城而来,咸阳王将何以报国?”
尉粲这一发声,多多少少有点打断殿堂中声讨反对斛律光这一计谋的节奏,毕竟大家只是不希望在魏军大举来犯的当下让斛律光分兵外出,而不是都像尉粲那么不要脸,把黑的说成白的。
当年那一场战事的确是失算于人,可问题当时平阳还有守军两万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空虚。尉粲他们固然也坚守了一段时间,可是因其过于保守,也根本没有发挥出阻敌的效果,魏军照样直接兵进雀鼠谷以及沁源等地。
大凡当时尉粲他们在平阳发动一次突袭,魏军的推进都不会那么迅猛。现在这家伙拿自己的战例出来否定斛律光的计策,多少是有点自取其辱了。老实说如果魏军留守平阳的是尉粲这种货色的话,斛律光这一计策反而有极大的执行空间。
但是尉粲这样的货色,指望他成就一件事固然是有点强人所难,可要是让他败坏一件事,那就有着各种清奇的方法。
当他看到殿内众人神色都变得有些怪异的时候,心内多多少少是有些羞恼,当即便又直视着斛律光沉声说道:“当下国事危难,至尊都要固守城中统合士民以共渡难关,咸阳王却执意要率引师旅游弋于外,究竟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一沉,众人脸色也变得越发古怪,就连皇帝高演眉头都紧皱起来,虽然很快便又舒展开,但是望向斛律光的眼神中也增添了几分意味莫名的味道。
斛律光哪怕政治上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得出尉粲此言是多么严重的指控,所以他也陡地脸色一沉,旋即便拍案而起,指着尉粲怒声喝问道:“依长乐王所见,我进此计应是意欲何为?”
尉粲说几句阴阳话也就罢了,可是当见到斛律光当真被自己激怒,而周围其他人却都纷纷转开视线,他一时间也有些窘迫,低头避开斛律光那愤怒的目光,也不敢再作什么恶意的针对。
“咸阳王赤胆忠心,谁人敢称其伪?长乐王虽然心忧国事,但也不该情急失言!当此危难时刻,正应上下一心,切不可意气争斗、由内失和!长乐王速向咸阳王道歉请谅!”
高演见到斛律光神态愈恼,便也开口说道,不愿大臣们继续争吵失和。
尉粲尽管心中有些不情愿,但皇帝都已经开口了,而且他心里也的确是有点怵斛律光,于是便站起身来向着斛律光作揖道歉。
斛律光见状后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再理会尉粲,只是因其失态而向皇帝请罪,然后便又坐回了自己席中。至于他之前所提议的事情,便也没有了下文。
眼下晋阳这里君臣都没有什么积极的应对策略,只是被动的等待着局势的进一步发展。
相对于晋阳方面的应对失措,河北方面的魏军则就积极进取得多。
李泰倒是不清楚打野王斛律光想要率军南下雀鼠谷袭击平阳,如果知道的话,心里说不得也得紧张一下,毕竟眼下的平阳一线的确是有些防卫空虚。
高湛突然弃城而走、魏军东进的过于顺利,搞得整个西魏军事上的布置与衔接都有些脱节。比如说李穆那一支人马至今没有突破平都城一线,使得魏军斥候难以深入到太原盆地活动,李泰也就不能直接获得杨忠这一支人马的具体动态情况。
虽然杨忠这支人马的军期行程早在出兵之前便已经整合成为一个计划,但是从河套杀到晋阳来长达数千里的距离,难免会有一些意外与变数,出征前的计划只能作为一个参考,如果一定要强硬死板的必须按照这一军期执行,谁特么说得准会不会搞出一个大泽乡起义。
所以说斛律光对机会的感知和洞察能力还是不弱的,在全面被动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魏军这一点衔接上的脱节,如果其人当真率军杀出雀鼠谷,的确也是能给魏军带来不小的扰乱。
虽然西魏这一次并不是举国出征,关中、河东等地还是保留下来不少卫戍力量,但这些兵力集结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一旦斛律光出其不意的率军冲下,也会给汾曲地带造成一定的破坏。
当然,如果北齐想要借此达成什么比较显著的扭转,那是不可能的。说到底,如今的西魏和北齐之间的对抗早已经不再是早期跑马圈地、各自划分势力范围的时候。
饶是以西魏强大的行政能力和各种应时的策略,兼并消化掉之前所开拓的疆域仍然需要数年的时间。斛律光就算是能够通过游掠洗劫造成一定的破坏,也难以撼动西魏统治的基础。
斛律光这个人,其实就是有着比较典型的镇人色彩,军事上固然有着比较出色的能力,但是对于政治和秩序的认识则严重不足。说其有勇无谋或许有点刻薄,但也的确是智慧不多。其人对于北齐固然是有着不小的贡献,但若说国之存亡、系其生死,则就纯粹是北周以来针对北齐故地杀人诛心的PUA式政治宣传了。
当然眼下由于西魏更加明显的战略优势和更加主动的战略压制,不只是斛律光,就连段韶对于北齐所谓定海神针式的贡献都大打折扣。
当下这一时空,关中既没有宇文护这个经验宝宝给北齐刷功勋,而李泰所执行的一系列内外策略又是远远超过了北周时期。北齐这种本来就是如同积木搭建、内部欠缺充分融合的政权在面对更加凶猛的压迫之下,自然也就难免碎成一地。
北齐之所以成为一个政权,最主要的自然还是晋阳勋贵们所掌握的武力集团。如今晋阳的武装力量都被压制在晋阳周边难以释放出来,魏军又占据了邺城,之前北齐内部被压制的政治势力和各种诉求自然也就渐渐的滋生释放出来。
因为不能确定杨忠这一支人马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所以李泰也没有贸然的率军北上,以免给敌军以分头击破的机会,所以之前一段时间都是在加强针对河北地区的扫荡与控制。
由于之前段韶所部齐军行进半途又退回井陉,双方之间的一场主力会战便没有打成,高乐所部人马便又再次返回冀州,等到高琳率部支援抵达之后,信都城受困旬日终于告破,使得魏军进一步控制住了河北。
其他几路师旅各自也都有所收获,固然河北境内还是存在着渤海封氏这种召集部曲武装、固守乡土以观望时势的地方豪强势力,但是这种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河北境内豪强哪怕暂时不肯直接归附魏军,也都只是蛰伏乡里,不敢跳出来对抗魏军。
当然更多的还是选择顺势而为、归降西魏,像是邺城周边的阳平、襄国、清河等诸郡都已经接受西魏的管辖统治,甚至魏军兵锋还未抵达的博陵、赵郡等地都有降表送来。
这些地区的归降还不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态度表达,钱粮人货也都各有奉献。许多地方往邺城运输粮草,让魏军的军资给养得到了极大的补充。许多河北士民也都投身戎旅,准备跟随魏军一起作战。
河北的确不愧是人物汇聚之地,就在李泰抵达邺城这一段时间里,抛开城中本身所缴获的人物资源,单单在后续针对河北诸郡县的统合召集之中,便集结起来了将近三万名河北子弟。
这些子弟兵有的是原本类似乡团武装的郡县兵,有的则是豪强部曲,也有本身遭受北齐统治迫害的单丁游食。
在原本北齐的军事体系之下,这些武装力量都处于北齐军事的最下层,完全享受不到各种资源的分配,所以如今在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之后,便都选择加入到魏军的阵营中来,要彻底推翻北齐的统治。
李泰自然也清楚这当中充斥着大量贪乱乐祸的投机者,但是也并未禁止这些武装力量的加入。
因为一旦拒绝他们的加入、不将他们纳入一个整体进行统控,这些武装力量就会存留于郡县乡土之间,肆意的进行掳掠迫害。普通的河北民众则不能分清楚这些人与魏军的区别,会将一切战乱所带来的苦难都归咎到魏军的入侵上来,获取就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当然接纳这些人也并非一点意义都没有,虽然眼下这些人组织度还有所欠缺,有点乌合之众的意味,但也总算是营造起来一个人多势众的氛围。他们有些不受控制的行动,也能很好的掩饰隐藏魏军真实的行动轨迹。
随着魏军在整个河北地区的活动范围继续扩大,井陉方面的齐军则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这也让李泰越发确定杨忠那一支人马应该是给晋阳方面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为了让北路军免于孤军奋战,也为了最终诸路会师晋阳城下,李泰这才安排邺城大军向北而进。率先出动的便是各方来投的河北人马,他们诸路人马向北而去,魏军的精锐部伍则就潜藏其中。
井陉方面齐军固守不出,除了是要守住晋阳的东大门之外,大概也是要借此取得对河北地区的压制之势。由邺城向北一马平川,魏军大队如果全无遮掩的向前推进,极有可能会遭受齐军居高临下的冲击阻截。
可是如今有了诸路河北军众的掩饰,齐军想要把握到魏军主力的动态也比较难,如此一来前锋师旅就能在齐军眼皮底下建立起一个前进基地,以供邺城的主力师旅推进到井陉附近,与敌军展开大规模的会战。
1246.第1244章 投书相诱
1246.
井陉乃是太行八陉的第五陉,西起阳泉,东至土门,绵延百数里山道都可以算作是井陉道的范畴之内。
与还要转道上党的滏口才能抵达晋阳的滏口相比,井陉与晋阳之间的联系要更加直接,自河北穿过井陉便可抵达太原盆地,也是太行山东西连接的最重要通道之一。
段韶所部齐军便驻扎在井陉一线,除了土门这一井陉道上最重要的关塞之外,如今魏军攻势猛烈的八缚岭、平都城一线也由段韶所部人马分兵驻守,主力人马则在段韶的率领下驻守于土门。
之前这一部齐军经过数次的往返折腾,结果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土门这里,任由河北局势糜烂而无作任何举措,眼下整座大营中都弥漫着一股迷茫沉闷的氛围。
普通将士们对于这一系列的情况变化与反复无常的军令纵然心存疑惑,也都不敢直接发声质疑,随着河北局势进一步的恶化,就连私下里的谈论都不敢过于放肆,只是各自内心里难免盘桓着一股悲观的情绪。
一般的将士们不敢将内心的想法宣之于口,但也总有一些比较特殊之人没有这些顾忌。
傍晚时分,一名年方弱冠、仪容俊美的玉面小将率领几十名骑兵斥候自外奔行入营,辕门下马之后便阔步向中军大帐行去。
这玉面小将便是高长恭,在其叔父高演登基为帝之后,终于获封兰陵王,官爵都获得了极大的提升,仍在平原王段韶麾下任事。
大帐中,段韶正与几名谋士部将商讨军务,高长恭入帐后看到这一幕,先将调使兵马的符令交还案上,然后便退在大帐一侧不再说话。
数万人马驻扎于此,哪怕一动不动,每天也会滋生出大量的军务。尤其眼下河北局势糜烂,更有许多事情需要慎重对待。
在将营中一些琐细的军务处断完毕、安排具体人员去执行之后,几名部将便都纷纷起身告退。
“赵郡方面情况如何了?”
待到案头事了,段韶才看了一眼站在帐内一侧仍然垂首不语、一脸若有所思的高长恭,口中询问道。
高长恭闻言后便抬起头来,想要开口回答时却又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才低头闷声道:“魏军席卷河北,录王却片甲不肯南使,赵郡方面情况也只会越发败坏,录王此问诚是多余。”
北齐开国之处,除了高氏宗室之外,功勋封王者只有寥寥数人,各自也都势位尊崇。但是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获得封王,尤其是当今齐主高演在晋阳勋贵们支持下发动政变而登上皇位,直接使得功臣王爵激增十几人,王爵也不复之前那样尊崇。
如今称呼这些名王,都要在“王”字之前加上官职前缀,如此才能避免混淆同时也彰显权势。段韶之前镇守邺南,同时又加录尚书事,能够参与邺都政事决策,故而高长恭才称之为录王。
段韶听到高长恭作此回答,便知其人心存忿气,有些不满于自己这段时间的举动表现,他的脸上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对于高长恭这个表侄,他心里是十分的欣赏,对其宠信爱护甚至还要超过了自己的儿子,因此在听到高长恭这番忿声后,他也并没有加以斥责,而是皱眉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望着高长恭说道:“那么依你所见,我应当如何行事?”
高长恭闻言后便张口欲言,可是在看到段韶深邃眼神之后却又顿了一顿,片刻后沉声说道:“录王问计于我,我实不知。但若问我欲如何行事,则兵来将挡、血战杀敌,卫我邦家、虽死不悔!”
“卫我邦家,虽死不悔……少年壮声,当真醒耳,慷慨情怀,也实在是让人羡慕啊!”
段韶听到这回答后,口中喃喃数言,旋即便长叹一声,声音中则夹杂着几分讲述不清的无奈。
高长恭闻听此声后眉头又骤得一扬,语调也变得有些冷冽:“录王如今手握数万雄兵,位高权重,可谓勋臣之首,但有此志,国中谁敢阻此雄壮情怀?今却裹足不前、嗟叹营内,实在是让人不解!”
段韶又看了一眼这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心中犹豫着该不该将自己这段时间所思所想、所忧所困告知这个英勇率真的少年。但是有的思绪困扰,他也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沉默了好一会儿,段韶才又开口说道:“日前晋阳宫中商讨军务,咸阳王奏欲引师旅南去雀鼠谷袭敌,反被长乐王诘以国难当头、何欲游弋于外,此事你知否?”
当日晋阳宫中商讨军务,许多朝臣大将都有参与,也并不算是禁中密谋,会议结束之后,内容便也逐渐的流传出来。以段韶的身份地位,自然有人第一时间将此事向他奏报过来。
此事高长恭也有耳闻,闻言后便皱眉道:“长乐王一介庸人,又通晓什么军国大计!咸阳王进计纵然需加商榷,也决不可受此无理揣测。此类鼠辈,贪图苟安却怯于犯险,实在可恨!”
讲到这里,他又有些恍悟的望着段韶说道:“难道录王也担心会遭受这般指责?可是,咸阳王所计敌情如何尚在两可,但是眼下邺都失守、河北崩溃已经是确凿事实。录王出兵迎战魏军,收复邺都、驱逐敌寇乃是大臣本分,谁又敢妄加非议!”
段韶闻言后摆了摆手,转又语重心长的对高长恭说道:“我并不是担心人会加我诬蔑,援引此事只是要告诉你,事到临头、千人万计,你所笃定的计谋,未必能获得他人的赞同,你所图谋的大局,未必就是他人的大局。刚愎不仁,势难长久。”
高长恭听到这里后便又深深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没有领会段韶的意思,还是有些不能认同这所谓的世故之言。
段韶也没有再继续跟高长恭就此话题深入讲解,尉粲对斛律光的揣度指摘固然是有些无理,但却能够撩动人的心思。这一场会议之后,斛律光的进计便没有了下文,便可见不乐意他游弋于外的绝不止尉粲一人。
时间再向前去追溯,双方这一场交战最初,晋阳方面还凶险未露,皇帝便下令将段韶调离邺南,集结河北人马前往晋阳,这何尝不是不乐意段韶游弋于外?
相对于高长恭那种单纯的兵来将挡、当战则战的想法,段韶要背负、要考虑的无疑更多,尤其是在旧年皇帝兵围辽阳的时候,段韶并没有旗帜鲜明的表达对皇帝的支持。这埋在彼此心里的一根刺,段韶并不清楚皇帝有没有将此消化掉,而他自己虽然不再提及,但是也不敢忘怀。
当然,这些内部的人事纷扰,虽然给段韶的行为造成一定的影响,但也并不是决定性的原因。
大概是一些心思藏在心里太久,段韶也想找人吐露一下,于是便又望着仍然眉头紧皱的高长恭说道:“欲成大事,需合众愿。独断专行,纵然能侥幸成于一时,但不摧于外,也必毁于内。你历事仍浅,且先记住,无论有何计谋、有何抱负,若悖于众愿、人皆非之,那么无论自计怎么高明,也要谨慎三思。”
“录王教诲,我记下了。”
高长恭也听得出段韶是在语重心长的教导自己,于是便点头应声道,但终究还是有些不顺气,便又反问道:“那么请问录王,三思之后究竟有何应敌之计?”
见高长恭仍然纠结此事,段韶便又开口说道:“长广王避敌而走,诚是震惊内外。魏国趁此而席卷河北,河北士民也多仓皇失措,不乏贪乱者乌合响应,使得局势越发糜烂。但这样的声势得来容易,失去也简单,只消一战告负,附庸者必然惊逃四散。
前者邺都为敌所据,我先手已失,匆匆前往,胜算不高,如若战败,局势更加崩坏。不如退据井陉,扼敌之必攻,守此优势地形,待敌匆匆而至,一举破之,则河北悉定!”
“可是,录王又怎么笃定李伯山会匆匆来战?既然已经得据邺都,又有河北贪乱群徒响应,他何不安据河北,耐心经营?”
高长恭又满脸疑惑的发问道。
“他会来的,此番魏国用兵,本意只在晋阳。其北路师旅远途而来,若失南面策应,便是孤军深入。晋阳当下犹有驻军巨万,岂其劳师远来能够轻易击破?一旦其北路师旅不能建功、仓皇败走,则晋阳危困自解,届时居高临下、俯冲河北,则其前功摧毁不难!”
段韶又沉声说道,虽然说除了据守井陉以待魏军北上之外,也并非没有其他的迎敌策略,但是唯有这一计策才能让皇帝放心、也让晋阳一众勋贵们满意。
“录王运计宏大,早有应敌之计于怀,我狭隘难度,反而还多怀忿怨,实在是惭愧!”
高长恭在听完段韶这一番分析之后,又在自己心内整理一番,然后才又望着段韶一脸惭愧的说道。
段韶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否则也就不会跟高长恭说这么多了,此时听到高长恭垂首致歉,便摆手表示没什么,旋即便又正色说道:“于此待敌虽然是稳妥之计,但是当中也不乏隐患。若八缚岭为敌所越,则我难免西路受扰。
另有定州多六州子弟家眷,其安危尤需警觉,不可松懈。今关东时流多甘为李伯山鹰犬爪牙,若彼处有什么变故而我不暇细察,你一定要为我拾遗补漏,切勿怠慢!”
高长恭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录王请放心,我一定勤于走问,绝不让魏军有机可趁!”
段韶这里固然是颇有大局之想、稳妥之计,但是那些真正承受魏军兵势压力的人却做不到如他这般从容镇定,在眼见外援无望的情况下,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努力自救。
定州地处太行山的东侧,其治内所辖中山、常山、博陵、北平、巨鹿诸郡也都耳熟能详,乃是河北重要的州郡。
对于北齐而言,定州另有一层比较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六镇兵变发生之后,有大量的北镇镇人被安排在定州境内。当年北魏为了管制这些闹乱镇人,便撤镇设州,而这些内迁进入定州的镇人们便又被称为六州鲜卑。
在第一个阶段的六镇兵变结束之后,由于北镇对于镇兵们的安置有失妥当,内迁的镇兵们在河北便又爆发了更加声势浩大的兵变,其源头便是入迁定州的六州鲜卑。
诸如宇文泰、独孤信等这些原本在第一阶段帮助北魏政权镇压兵变的镇兵家族们,也都纷纷加入了这一阶段的镇兵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