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蕃是风光无限的大相,在大唐却已成了阶下囚。
禄东赞低着头,被唐军押着走在朱雀大街上,看着两侧的脚步,来来往往行人不少。
此刻的他仿佛听不到这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的动静。
走了一段路脚步停下,刘兰将军上前问话,知道来人是礼部尚书,李百药带着一群鸿胪寺的官吏,从这队官兵手中带走了禄东赞,一路送去了驿馆。
直到被押入驿馆的一间房内,禄东赞被推得一个踉跄,他稍稍站定,身后的门却被重重关上。
桌上放着酒食看起来是用来招待自己这个吐蕃大相的。
禄东赞自嘲地笑了笑,这位天可汗还真是大方又礼遇,本想着会被关进唐人的地牢,以后会被唐人斩首。
“大相。”桑布扎上前扶住几近要晕倒的禄东赞,询问道:“赞普呢?我们败了?”
禄东赞抚着窗台,从外面看去是热闹又繁华的长安城,驿馆下还有正在叫卖的商贩。
忽然间,禄东赞忽然一黑,便栽倒在地。
桑布扎扶住晕倒大相,大喊道:“来人呐!救人!”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禄东赞听到了很多脚步声。
260.第260章 谈人生
260.
等禄东赞再一次恢复了意识,听到耳边的话语声。
“大相被押送来的路途上,许多天没有休息,更没有好好用饭,连日的劳累才会这样。”
说话的是唐人,禄东赞恍惚感觉那天的惨败好像还在眼前。
话语声从朦胧到清晰,一个唐人官吏正在诊脉。
禄东赞确实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稍稍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影,这里是唐人的长安城,前来看自己的是唐人的医官。
而后眼睛又闭上,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甄权诊脉片刻道:“休养两日就好,喂一些粥汤。”
桑布扎行礼道:“多谢。”
这一刻桑布扎是很无助的,他如今别无他求,只希望大相能够活下来。
再一次睡醒的时候,是夜里,禄东赞缓缓坐起来。
桑布扎连忙道:“大相,还是躺着吧,唐人要是知道你醒了,他们会将你押送到太极殿,审问你的。”
禄东赞至今还记得当初东宫太子送给自己的一块肥皂。
他吃力地站起来道:“我是吐蕃的大相,难道我要一直装病吗?”
桑布扎一时间无言。
翌日,天亮了,下了早朝之后,李百药跟在太子身边,道:“殿下,鸿胪寺的人来禀报,昨夜禄东赞就醒了,他还说现在就要见殿下。”
李承乾道:“他不向父皇请罪吗?”
“禄东赞没说要见陛下,而是想要见太子殿下。”
“上一次见禄东赞还是五年前吧。”
“那时候殿下重病初愈,应该是四年前。”
“伱让礼部的人去准备,孤用了饭食就来礼部。”
“喏。”
今天的早朝结束得很混乱,一方面要怎么安置青海,一方面又说了怎么封赏,李震与梁建方的功过要怎么分?
因这些事没有结果,文官与武将又吵起来了。
李承乾回头看了一眼太极殿,不出所料殿内的文武双方竟然动手了。
这个时候父皇的人手应该会过来劝架。
依旧不出所料,金吾卫的人快步走入太极殿开始劝架了。
稍稍多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斗志的朝堂,老将军们与老文臣们一个个老而不衰,打起来架来一点都不逊色当年,除却出招更下作,都挺好的,大家都是老样子。
李承乾在东宫用了饭,休息了一个时辰,这才准备去鸿胪寺。
“皇兄,妹妹也想去见见禄东赞。”
“两国谈判,你去不合适。”
李承乾穿着靴子,注意到她倔强的目光,只好道:“跟在孤身边。”
她顿时又有了笑脸道:“好。”
礼部的官邸,现在官邸外站着不少人,这一次禄东赞说是要面见东宫太子。
朝中的官吏都想要见见这个吐蕃大相,看看当年的吐蕃大相现在成了何等人物。
直到太子殿下来了,一群围观的官吏一哄而散,有人捡起了地上的一张纸,一片落叶,抹去一些灰尘。
等到礼部的门前只有两个侍卫站着,没有其他人,恢复了干干净净,李承乾神色这才好一些。
带着妹妹走入礼部的官邸,群臣当即行礼。
以往与他国使者谈判会有舅舅在一旁,现在已年满二十了,正如父皇所言,年满二十岁就是大人了,就该自己来面对。
从站在原地的桑布扎与禄东赞身边路过,李承乾领着妹妹坐在上首座。
先是看了看四周的官吏,示意他们不用行礼了。
李丽质很是懂事地将桌上的案卷整理好,用她的袖子给皇兄眼前的桌子擦了擦,之后站到了一旁,目光审视着这个吐蕃大相,就是他让使者来长安,向大唐求娶公主的。
李承乾道:“大相,好久不见了。”
禄东赞缓缓抬头,看向这个太子,四年不见了,当初的东宫太子还只是一个少年人,那时候的自己也不过是二十有六。
那时候,太子的面容还很稚嫩。
现在再看,这个太子长高了许多,眉宇间还有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下巴处隐约可见发青的胡渣。
意识到这里是唐人的官邸内,禄东赞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桑布扎也跟着行礼。
李百药等众多官吏没有好气地黑着脸坐在两侧。
“说说吧,松州一战兵败,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闻言,禄东赞道:“太子要折辱我吗?”
李百药拍案道:“禄东赞!你是阶下囚,你胆敢问太子!”
正值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本该是男人正值壮年的年纪,松州一战败了,他被押送到长安,好似在朝夕之间老了十岁,散乱的鬓发已有了缕缕白丝,就连长出来的胡子都是泛白的。
他行礼道:“唐军是怎么绕过松州从后方突袭的?”
李承乾反问道:“押送你来的将领没说吗?”
禄东赞缓缓摇头。
“其实从河西走廊南下青海,有一条小道,那条小道可以途经松州进入吐蕃的腹地。”
禄东赞立在原地,蹙眉不语。
“这还要多亏孤的弟弟,青雀派人查探过松州的地形用于编撰括地志。”
李承乾接着道:“你说过吐蕃人是信仰智慧的,我们唐人亦是用智慧取胜,现在你可服气?”
禄东赞用吐蕃人的礼仪,行礼道:“自大永远是可怕的敌人。”
“是呀,孤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初太子殿下说,大唐远没有这么强大,大唐远没有这么富裕。”
太子与吐蕃的谈话,在座的官吏纷纷记录着,书写完一篇便让人拿出去,呈给陛下。
随着太子的讲述,这些官吏手中的笔没停,继续书写着。
“现在孤依旧是如此认为的,大唐远没有这么强大,也不富裕。”
“就算唐人拿下了吐谷浑,拿下了高昌,如今太子殿下也如此认为吗?”
李承乾看向一旁的桑布扎,道:“你们的使者说过,人生就是一张美丽的羊皮,只可惜羊皮上长满了许多虱子,不过孤并不认同这话,人生应该是一匹美丽的布绢,后来这匹布绢有了破碎,那我们就在其上缝补,用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它上面缝上一朵朵的花卉。”
“我们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缝缝补补的,即便是多了缝一些不好看的痕迹,可它依旧是我们的人生,我们需要直面它不好看的一部分,也要欣赏它美丽的一部分。”
一旁的官吏舞动着手中的毛笔,悉数记下这些话语。
“大唐是从战乱走出来的,因此我们深知如今的安宁来之不易,大唐也是从灾害中走出来的,因此孤不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自大的认为一场大水,一场干旱不足为奇。”
“大唐不够强大,至少大唐还有很多人在为温饱发愁,你说的强大只不过是你现在看到的,你没有看到我们为了社稷为之奋斗与努力时,点点滴滴都在弥补战乱与灾害留下的伤疤。”
李承乾直视着对方,道:“所以我们不敢自大,也不该自大。”
禄东赞又行礼道:“殿下为何会这么想。”
“都说东宫太子久居深宫,其实孤经常会出去看看,看看我们的臣民,看看他们的生活,他们生活中的烦恼,就是孤听到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们警醒,让我们谦虚与敬畏。”
又有官吏书写好一段话,让一旁的太监去呈给陛下。
禄东赞失落道:“很可惜,吐蕃没有这么多故事。”
桑巴布几次想要开口反问,可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那你们为何不听听唐人的故事,如果你们愿意,孤可以将许多的故事传播到吐蕃。”
禄东赞的额头流下一些汗水,他忽然俯首拜倒,“外臣,感谢当初太子殿下送给外臣的肥皂。”
李承乾抬首看着拜倒在地的禄东赞。
在李百药看来,吐蕃大相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懊悔,还有自责与愧疚。
更多的应该是愧疚,他对吐蕃臣民的愧疚,这些愧疚与自责让他跪在地上还有些颤抖。
尽管他极力在压制,可他身体的反应已出卖了他脸上的镇定。
李承乾扶着一侧的太阳穴,道:“你不用行此大礼,如果你要请罪,等你去见了父皇之后,再行礼也不迟。”
“对了。”李承乾又问道:“父皇说过要见吐蕃大相吗?”
李百药回道:“没说过。”
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水。
禄东赞道:“外臣有事相求,还请太子殿下应允。”
“你先说说,站起来吧。”
闻言,禄东赞还是跪倒在地,道:“外臣唯有一死,还请太子殿下能够放过吐蕃的子民,他们都是无辜的。”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东宫太子。
李承乾神色了然,道:“原来这就是你说要见孤的用意,看在当初的交情,你觉得孤应该放过吐蕃的臣民是吗?”
禄东赞朗声道:“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