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已经扳回了局面,气势占了上风,居高临下的大喝道:“你又能改成什么玩意,说!”
林泰来摆了摆手,有点害怕的说:“算了,还是不要公布了。”
胡应麟叱道:“跳梁小丑!若已经黔驴技穷就滚出雅集!”
林泰来便不紧不慢的说:“其实,改后的句子是,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怯生生的怯,改成了畏惧的畏!
文字事,改成了文字狱!
打拳,改成了著书!
春日的和风细雨中,突然打了个春雷,惊呆了看剧的众人!
先前大家公认的解读是,这首诗就是讽刺王老盟主代表的文坛势力。
那么修改后的“畏惧”、“文字狱”,还能说的是谁?
咱大明的文化观念可是以“言路畅通”为政治正确的,文字狱这东西是被主流舆论视为最大罪恶!
再联想到,王老盟主先前直斥林教授是“乱民贼子文坛之敌”,这就是所指的文字狱?
如果王老盟主被钉死了搞文字狱的帽子
林泰来指着胡应麟,对游廊里众人高声道:
“为了我们文坛团结和谐,我本不想公布修改后的诗句,都是他逼我的!请诸君子为我做个见证啊!
还有,明日在胥门外南濠街五龙茶室,高先生将会讲解金瓶梅和王老盟主之间不可不说的关系!”
站在假山上的胡应麟脸色瞬间惨白,在这本该温和的江南春季,却感到手足冰凉。
王老盟主可是他最最最敬爱的领袖,但自己却催生出了这样恶毒的一句诗!
这一回合文斗不但是败了,而且是惨败里的惨败!
假山上气压低的可怕,十二岁的文征明曾孙也感受了莫名的压力,不禁瑟瑟发抖。
此时最蛋疼的人就是求志园主人张凤翼了,他偷放林泰来进园,本意就是想戏弄一下王世贞。
但万万没想到,自己都出来平事了,还将局面弄成这样,不会真要把王世贞给玩死了吧?
为了大局,必须要拉偏架了!
张凤翼下定决心,然后开口道:“刚才胡元瑞点评了今布的七律,但我认为这种单方面点评并不合适当作比试。
文坛现在讲究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我就以此出个题目了,还是说七律!
唐代的七言律诗中,哪篇是第一?
你们可以各自写下答案,然后公示给在场诸君看。
谁的答案得到的赞同最多,谁就算获胜!如果今布输了,就请退出!”
明眼人都看得出,张凤翼这真是一点都不遮掩的偏帮胡应麟了。
抛开两人的评论水平高低不论,就说今天这些参加雅集的人,肯定照顾名士胡应麟面子的人多啊。
即便不看胡应麟面子,也会看王老盟主面子。
奇怪的是面对如此不公,林教授也没有抗议,默默的接受了。
仿佛认清了这就是文坛的现实,文坛是要讲文学的,但又不仅仅是文学。
那胡应麟是什么人,上一届五子之一,王世贞近十年第一忘年交,王世贞文艺评论方向的衣钵传人!
林泰来又是什么人,城右布衣?横胥山人?苏州城第一好汉?校书公所文学教授?
就算是偷偷放林泰来进园的张凤翼,这时候也要将林泰来礼送出境!
山上山下两人,同山不同命。
怕大家等不及,先发一大章,还有一章很快就好了!
第99章 真的见鬼了
山上山下的两人对视一眼后,各自在纸上写好答案。
每人都写了两份答案,然后将其中一份交到了山上张凤翼手里。
至于另一份则为了表面公正,让仆役拿到游廊那边,给参加雅集的士人公示。
打开后,第一张纸写着:“杜工部《登高》,古今第一。”
第二张纸写着:“杜甫《登高》,不只是唐代第一。”
众人:“.”
主持公道的张凤翼一脸懵逼,两个答案怎么能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简直怀疑有抄袭发生!
简直混蛋!几乎一模一样的答案,还怎么假装分高下?还怎么把林泰来礼送出境?
林泰来高声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胡元瑞对唐诗的见解水平,竟然与我旗鼓相当!”
这就是抄袭遇到原创.胡应麟对七律的论断太有名了,他当然门清。
山上的胡应麟有点不舒服,捂着胸口惊愕良久,难以置信。
张凤翼有点急了,又开口道:“这次算是打平了!老夫继续出题,还是唐诗!
你们认为在唐诗里面,最被埋没的一首诗,是哪个?”
张凤翼吸取了教训,七律最有名的就是那些,两人想到一起,撞车重合的概率也不算低。
但这种诗海拾遗,就像是大海捞针了,基本没可能重合。
林教授冷笑连连,你们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开挂的人。
答案被两人分别写出来,然后还是像刚才一样,山上张凤翼和山下游廊各自一份。
打开后,第一张纸上写的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这次更巧了,全部字眼一模一样!
游廊里众人一片哗然,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首什么诗,如此同时受林教授和胡元瑞的推崇?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在《诗薮》推广之前,此时确实默默无闻不大为人所知。
打算主持公道、驱逐林泰来的张凤翼感觉像是见了鬼,不,真的就是见了鬼!
难道自己这次拉偏架,拉到鬼神都看不过眼了?
山下林教授对着山上的张凤翼叫道:“竟然又又打平了!
灵墟老先生,你不妨一口气把五古五绝五律七绝什么的,全都出题!
总有一道题,一定能帮着胡元瑞将我林泰来击败的!”
张凤翼恨不能把二弟的面具抢过来自己戴上,这样别人就看不到自己老脸通红了!
忽然胡应麟嘴角渗出了血迹,双目紧闭,一头倒在了张凤翼的身上。
张凤翼连忙扶住了胡应麟,对着山下仆役叫道:“快去叫冯太医!”
不多时,便见冯梦龙他爹从藏身竹林里冲了出来,而小冯梦龙提着药匣子紧随其后。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冯氏父子终于捞到了在文坛露面的机会。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封锁假山的林教授放了冯氏父子上去救人。
冯曙冯医士救人的时间,仿佛两军各自鸣金收兵,暂时罢战。
张凤翼羞愧的走回了亭中,对王世贞道:“有辱使命!有负重托!”
王老盟主的次子王士骕怒道:“还不如早早报官!”
山上众人对此不置可否,说实话,爱品评别人文藻的胡应麟人缘挺一般的。
在座的后七子名宿吴国伦,以及汪道贯、冯时可都对胡应麟不满过。
事情已经演变到文斗了,如果最终靠武斗才能下山,那各位文坛大佬的脸面何存?
王老盟主却悠悠叹道:“可惜巡抚行台暂在南京,不然可以请巡抚标营精兵,前来驱贼!”
然后老盟主又看向在座的江南巡按邢侗,问道:“伱以为如何?”
巡按别看品级低,但权力不比巡抚小多少,代天巡狩的钦差可不是吹的。
邢侗指了指身上便服,答道:“余今日只以文士身份来此。”
文斗打不过,自己出面公然靠权力解决?传了出去,别人怎么看自己?
尤其浒墅关那个叫王之都的,能嘲笑自己一辈子!
没这么办事的,如果要丢人,反正不能是自己丢!
山下的林教授从枪头取下酒葫芦,在孙怜怜琵琶乐陪伴下,小口小口的喝着酒。
如果不是怕公开犯法,被在场小人告官,他就真带一包熟牛肉来吃了。
“你这什么曲子?从哪学来的?今晚一起睡个觉?”林泰来一心多用,同时问了几个问题。
孙怜怜只答了两个问题:“奴家琵琶老师编的兰陵王破阵乐!”
听到“兰陵王”三个字,林泰来便很可惜的叹道:
“你怎得不早说,不然我就找幼于老先生,去借个鬼面具了。
你看看我这大宝贝的形状,它可以是大枪,也可以是大槊。”
孙怜怜反刺说:“是你先遮遮掩掩,不肯让奴家搭车!”
林教授立刻顾左右而言它,“你看这假山园景,还是挺别致的,只用一条小桥与外面沟通,堪为闹中取静。”
孙怜怜答话说:“这个形式模仿的是南城沧浪亭,也是用一条小溪与外界隔绝。”
林泰来很感兴趣,又问道:“沧浪亭如今在谁人手里?”
沧浪亭是后世的苏州四大园林之一,排名只在留园和拙政园之后。
孙怜怜住在城里,对这些景点还算熟悉,便答道:
“南城沧浪亭一边是韩世忠祠庙,另一边是尼姑庵,园区应该是官属公地,不归私人所有。”
公地?林泰来就有点动心了,如果以后能发达起来,想法子损公肥私把这历史级名园弄到自己手里,也挺美滋滋的。
正闲聊时,山上胡应麟被抢救醒了,在冯医士扶持下站了起来,毕竟他还算年轻。
林泰来见状叫道:“你也别勉强了,朝着神威烈水枪三叩首,或者回骂汪道贯,就算还了戚少保公道!”
胡应麟顿时眼前一黑,又差点昏迷过去。
冯医士连忙将胡应麟扶走,送进了亭中,让胡应麟坐下。
张凤翼看着山下的人中吕布,连忙嘱咐冯医士说:“你先别下去了,山上保不齐还要用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