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个军法从事,说不定就能砍了自己!
但是车队却没有继续前进,卑微到尘埃里的周把总心里慌了,难道这位侍郎还不肯善罢甘休?
他战战兢兢的偷偷抬起头,却见马车帘幕张开,一位威严的老大人正坐在车中,眼神却朝着自己身后看。
在自己的身后,是林府几个家丁,还有一个号称右护法的头领。
难道车中的老大人认识这几位林府家丁和右护法?
庞把总心里乱成一团时,忽然听到老大人对前导骑士喝道:“不得无礼!城门重地关防紧要,接受盘问也是应该的。”
随即庞把总又看到老大人对着自己,和蔼的说:“本官兵部左侍郎石星,从西直门出城办事,绝无不当之处。”
庞把总:“.”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继续土下座吧。
只听到身后的那什么右护法开口道:“是我等唐突了,恭送少司马石公出城!”
石侍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车辚辚马萧萧,一行车队就出城而去。
被卷起的尘埃落尽,庞把总浑浑噩噩的站了起来,又浑浑噩噩的回到林泰来身边。
林泰来骂道:“真废物啊,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你这守门武官有何用哉?”
庞把总又是一个娴熟的土下座,扑倒在尘埃里:“林爷爷!下官想去崇文门!”
林泰来冷笑道:“去崇文门容易,但你要拿出表现打动我啊。”
庞把总苦涩的说:“在西直门这里,又能有什么表现?”
“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林泰来说,“下个月就能让你去崇文门!”
此后又过了数日,兵部员外郎申用懋跋涉十几里路,来到西直门探视林泰来。
此时林泰来正坐在城门上,用心指导某位教坊司西院美人写诗词。
他一边上下其手摸着美人,一边谆谆教导说:“你身在京城这地方,写诗作词要弘扬正能量。
不妨多学学一百多年前的馆阁体,一定能让你从诸多同行中脱颖而出。”
见到申大爷上来,林泰来淡淡的问道:“近几日朝廷里局势如何?”
申用懋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泰来拍了拍美人,嘱咐说:“你先下去吧!免得听到不该听的,遭了杀身之祸!”
送申用懋上来的庞把总听到这句话,顿时也想溜下去。
在那些巨佬眼里,自己比教坊司美人又能强多少?
林泰来却叫住了庞把总,“你留下听着,也好开开眼界,增长一下见识!”
申用懋便道:“情况与预期有点不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三位阁老里,如今处境最艰难的反而是王锡爵,不是预想中的许国。”
“真废物啊。”林泰来忍不住骂骂咧咧。
被林泰来骂过好几次废物的庞把总忽然感觉心里平衡了,原来自己和阁老是一个待遇。
要说三位“奸臣阁老”里,林泰来最想让谁下台,那肯定是最亲爱的老座师许国了。
一方面,林泰来和许老师利益冲突巨大而又不可调和,反正林泰来不可能把盐业利益让出去。
另一方面,许老师这个座师身份对林泰来而言,就是一个强大的制约,也是潜在的不可控威胁。
林泰来并不希望,在朝堂中还存在这样能制约自己的因素,所以肯定希望许老师赶紧走人。
只有离开官场的老师,才是最好的老师。
但欺师灭祖还能平安无事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正好这次出现了,怎能轻易放过?
林泰来又问道:“王锡爵怎么就争不过许国?”
论上层关系,王锡爵向申首辅低头了,获得了首辅撑腰,又有大部分苏州乡党的支持,而许国背后的乡党明显不如王锡爵。
论门生故旧,王锡爵是万历十一年的会试主考官,门生弟子现在也都是小有成就了。
而许国只是去年的会试主考官,门生弟子现在还都是菜鸡。
所以在类似“大逃杀”的背景下,正常来说,许国处境肯定要比王锡爵差。
申用懋答道:“有人抨击王锡爵也是苏州府人,说内阁有两个苏州府人本就不妥。
同时又有很多清流势力的人跳出来支持许国,这就导致王锡爵处于下风了。”
只能说,谁也不是傻子。
前些年许国为了维护内阁权力,一直和清流势力大战,甚至许国还想请求皇帝下旨,禁止言官任意非议阁老。
而现在,清流势力除了稳住王家屏之外,居然开始暗保许国了。
林泰来又忍不住指责说:“令尊还行不行啊?不会连王锡爵都保不住吧?”
被强行留下的庞把总听到这里,不禁心惊肉跳!
当着首辅儿子指责首辅不中用,这不是要打起来的节奏吗,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但首辅儿子却仿佛习以为常的不以为意,回应说:“大概在我爹内心深处,谁留下都无所谓,不可能尽全力保人的,不划算!”
林泰来叹道:“不想我才远戍西直门数日,朝堂局势又要失控了。
你把这几日攻讦王锡爵的人物列个名单给我,大部分应该是清流势力的人?”
第550章 一张揭帖
闭门待罪不意味着完全与外界隔绝,这日晚上就有个人,从后门悄然进入了阁老许国府邸。
此人乃是汪应蛟,许阁老的徽州同乡,也可以叫乡党。
他是万历二年进士,这几年一直在外省做官,已经做到从三品参政。
最近任满回京并接受考察,所以一直在京城活动。
昏暗的书房里,汪应蛟对许阁老说:“颍阳公!清流那边的人托我给您带个话,合则两利!”
他确实是带着使命来的,帮助清流势力说服许国许阁老进行合作。
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如果许阁老下台了,他这乡党以后岂不就失去了靠山?
许国沉默不语,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清算张居正后,皇帝就有意扶持言官,钳制内阁权势,所谓的清流势力借机壮大。
凑巧的是,自己就是刚好在清算完张居正那个节点上入阁。
所以从万历十二年起,自己就被申时行推在前面,成为了内阁方面的主力输出手,与清流势力撕逼足足六年。
在清流势力的针对下,自己这次辅连党羽势力都不成型,又导致陷入恶性循环。
现在这种“大逃杀大混战”局面里,拼的就是声势,自己的处境就非常不妙了。
说句不好听的,连名义上的门生大弟子林泰来都不帮自己,还能指望谁?
见许国迟迟没有开口,汪应蛟又劝道:“颍阳公!过去的恩怨就先让他过去,做人总要着眼于当下和未来!
放眼当今朝堂,也就清流势力愿意全力支持你了,又何必固执于过往的一点成见?
而且他们最近已经率先释放了善意,全力攻讦王锡爵,此乃围魏救赵之策也!
难道颍阳公你不想留任吗!你距离首辅只有一步之遥,此时辞官岂不可惜?
只要日后有机会让申吴门辞官,你就是首辅了!”
于是许国终于开口道:“他们又想让我做什么?”
见许阁老终于动摇了,汪应蛟大喜,连忙回答说:
“目前你什么都不用做,万事自有他们清流势力出手,你只需要接受他们的善意即可!”
许国又考虑了一会儿,叹道:“合则两利,可以。”
这两天能感受到,很多人忽然转头集中攻讦王锡爵了,让自己压力大减。
之前与清流势力互相骂了六年的他绝对想不到,会有清流势力支持自己、而自己也需要清流势力支持的一天。
在自己与申时行分道扬镳、与林泰来公然决裂后,这样魔幻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次清流势力想要什么,许阁老很清楚。
自己做官这么多年,最大的价值居然是“林泰来大座师”这个身份,多么的讽刺和可笑。
次日早晨,汪应蛟匆匆赶往吏部,借着去吏部办事的机会,向吏部文选司郎中陈有年报喜。
走在街上,又看到了道旁很多地方张挂了新的大字揭帖——这是京城近些年的街头特色,时常有人张挂大字揭帖,用以抨击时事、发表政见。
但汪应蛟着急去吏部文选司报喜,就没有过多关注这些新出现的揭帖。
一直走了长安右门外,又望见一大群官员围着新出现的揭帖看,这才引起了汪应蛟的兴趣。
能被一群官员集中围观、而且久久不散的新揭帖,必定是响应时事、内容劲爆。
于是汪应蛟也挤进人群,向着墙上望去。
只见揭帖上标题写道:“炮打欺世盗名官员之帖!”
正文则是:“予内臣刘某,贱名不足挂齿,职责守把西直门也。
当值之时,眼见甚多官员于本该公务之日,自西直门出城,至高梁河、海甸,放纵春游踏青。
近两年三四月间,目睹并尚能记起之公务日春游官员者,计有王三余、赵南星、王汝训、万国钦等十三人。
不由心生愤懑,如此文恬武嬉,于国家如何?
又听闻这等嬉游之辈近日常有言论,一曰国本,二曰弹劾大臣误国,岂不滑稽荒诞、自欺欺人哉?
予虽残废之身,尚知恪尽职守、不敢擅离公位,谁知读圣贤书之臣,欺世盗名,反不如残废?
予坐于西直门,不忍直视乱象,发帖警醒世人而已!”
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官员乍然看到这张揭帖,顿时就心生“卧槽”!
故而很多官员聚在这里,就是因为揭帖内容很有解读价值,大家要互相交流心得,以便于更深刻的理解这份揭帖。
明面上,这一张某内监大骂文臣“违规旅游”的揭帖,而且骂的非常刺耳,还点名了十三個人。
主题也明显——像这十三名上班时间出去旅游的官员,连我这种残废公公都不如,本身就是误国之辈,又有什么资格装模作样的弹劾别人误国?
但细究之下,又能发现揭帖里面颇多微妙之处。
这时代确实有三月踏青春游的习俗,而京城地方习俗中的春游地点就是西直门外,从官场到民间都这样。
可以说,不知道有几千几百大小官吏都出过西直门去踏青,而且都是公务时间违规旅游!
可是为什么发揭帖的刘公公脑子里,偏偏只能记住这十三个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所以揭帖的第一个看点就是:这十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内在关系。
第二个看点就是,素来名声不彰、默默无闻的西直门刘公公为何忽然就这么勇了?
一个三流太监居然敢公然插手文官舆论战,西直门最近有什么异常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