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476节

  吴知府:“.”

  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

  “知府往上一般是参政,但这没什么好升的,还不如在扬州当知府实惠。”

  吴知府如此解释,嘴硬就是他最后的倔强。

  林泰来又说:“听说府尊在任上,做了不少实事啊,比如疏浚城内河道、重修护城河等等,还在北门外堆出一个梅花岭。”

  吴知府自豪的吹嘘说:“没想到九元学士也耳闻了,本官确实做这样的实事,对于政绩工程略有心得。”

  林泰来忽然问道:“那要是请府尊你去督导江河水利,比如疏浚江南的吴淞江故道,你可有意?”

  吴知府:“.”

  林九元你别闹!大江大河跨流域的水利工程,与城市水道、护城河能是一回事么?

  林泰来劝道:“既然府尊如此热爱工程,不妨去吴淞江试试啊。

  如果做好了,以后就能在工部系统挂名了,多了另一条升迁渠道。”

  吴知府只想说,咱刚才就是吹个逼,你可别当真啊!

  送走了吴知府,林泰来刚回内院摸上手,忽然门丁又来禀报,巡盐崔御史来访。

  于是林泰来只能放下小娇妻,回到前厅,继续接客。

  寒暄过后,崔御史开口道:“关于盐业公所之事,章程基本已经定下.”

  林泰来突然说:“盐业公所这个名字太小气了,不符合盐业的地位,我看可以改名为盐业公会。”

  “公会?确实更大气。”崔御史对名字没有执念,继续说:“成员暂定一百五十名,所有在册窝商全部参加,不设置门槛。”

  林泰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样林氏盐业分拆的那十几个小窝商都能混进公会了。

  又听崔御史说:“然后公会设置三大总商,负责处置公会日常事务、自治盐业秩序,还有对接官府事务。

  暂定这三大总商分别是徽商郑氏、西商孙氏,以及林氏。”

  林泰来更满意了,他亲自来扬州镇场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西商已经在扬州发展了百余年,徽商也兴起了几十年,肯定要各有代表。

  而林氏这个才进入盐业几年的外来户,就能靠着遵纪守法、诚实经营获得广泛拥戴,被列进三大总商之一,是一项很了不得的成就。

  不过听到这里时,林泰来产生了些许疑惑,既然公会成立事务一切顺利,崔巡盐有什么必要特意过来重复一遍?

  “崔侍御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林泰来忍不住主动问起来。

  崔巡盐深深的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一百五十窝商入会,三大总商管事,这个模式已经很好。

  但现在确实有一件难办的事情,大盐商汪庆一直吵闹,要加入总商之列,那样三大就成四大了。

  但徽商已经有更权威的郑氏为代表,也不需要另外再增加一个汪氏。这可怎生是好?”

  本来在巡盐御史眼里,汪庆这种行为和无理取闹也没区别,一巴掌就能扇回去教做人了。

  但是,事情就怕有个但是,汪庆的独生女嫁给了林泰来啊,号称是“平妻”。

  虽然坊间传言,是林大官人图谋汪氏盐业,所以用了手段逼迫汪庆嫁女。

  但是在崔御史这种官僚的眼里,不管汪庆是不是被迫的,后果其实没区别。

  无论汪庆乐意不乐意,现在他的身份就是林泰来的老丈人。

  这样身份的人来闹事,就不叫无理取闹了,那叫合法反映诉求。

  打狗也要看主人,清官难断家务事,崔御史也不知道怎么整,所以跑过来直接询问林泰来。

  “他这是胡闹!驳斥回去就行了!”林泰来毫不客气的说。

  这时候,汪庆汪员外也出现在林府,崔御史便道:“还是请九元学士亲自对他说吧!”

  林泰来叹口气,对汪员外说:“汪老丈!你就不能安生些么?

  我这次到扬州,总是能听到关于你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前次是过继儿子闹剧,这次又是闹着要当总商”

  汪员外的情绪突然爆发了,“是我不想安生么?自从你到了扬州,我还能安生么?

  老家族亲过来,劝我从同族过继一个儿子;所有徽州同乡全都担心汪氏被林氏吞并,一边看我笑话,一边全都劝我过继儿子!

  这些巨大压力,你可曾有过为我分担的想法么?你却只想趁火打劫,故意借用各方面压力,迫我把盐引都租给你们林氏!

  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世事在你眼里都是棋局,常人在你眼里都是棋子!

  你想吞并我的家业,这可以理解!但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也是个人!”

  面对扑面而来的猛烈情绪爆发,林泰来多少有点心虚,只能先狡辩说:

  “你这处境不能怪我,是你没生出儿子,偏生又有这么大的家业,所以招惹烦恼。”

  “好,好!原来都是我的错,都是家业惹的祸。”汪员外咬牙切齿的说:“那我将全部家业捐给庙里当庙产!我去出家!烦恼皆去,一了百了!”

  “别啊,不至于!不至于!”林泰来连忙站了起来,劝道:“不就是族亲来闹你么,我全帮你处理掉!不就是总商么,可以安排!”

  “真的?一言为定!”汪员外说,“贤婿你也不想看到我心情抑郁,无奈出家吧?”

  林泰来:“.”

  卧槽!怎么感觉自己被演了?

  崔御史也看得目瞪口呆,能白手起家打下一大片家业,果然没有简单的人。

第497章 水浅王八多

  好不容易把不知道是真演还是假演的汪员外打发走,林泰来想起了一句话。

  当一个体系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所面临的主要矛盾就开始逐渐从外部向内部转移——如不出意外,应该是周树人说的。

  太祖高皇帝杀完敌人又杀功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规律。

  虽然林氏集团还有很大扩张空间,大饼可以继续画,远没有到需要内卷的阶段,但汪员外的表现就算是一个小苗头了。

  所以林泰来决定对汪员外稍微重视一些,又把林氏盐业大掌柜陆君弼叫了过来。

  陆君弼本来是府学秀才,也是汪员外的远亲,后来跟了林泰来混,成了林氏盐业的二把手大掌柜,如今在扬州城也是有力人士了。

  “汪老丈的那些族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泰来直接询问道。

  陆君弼有点意外,先前林坐馆对这件事完全不关心,甚至隐隐还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今天怎么又特意提起了?

  便详细答道:“此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本质上无非就是一干亲戚想吃绝户。

  但是在扬州城里,他们徽州同乡特别多,所有同乡都支持这些汪家亲戚。

  在这个舆论环境下,汪员外的心理压力或许就比较大。”

  林泰来对此也能理解,当今可是個宗族社会,一个人最基本的社交圈就是同族与同乡。

  本来有一群“恶意满满”的亲戚就够闹心了,结果同乡还都支持这些亲戚,那就更让人抑郁。

  再次同情一把汪老丈,没儿子就要受这种欺负。

  陆君弼又主动解释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利字,汪员外那些徽州同乡都认为,汪氏产业迟早要被坐馆你夺走。

  到了那时,汪氏和林氏两家盐业合并,立刻就会成为扬州城规模最大的盐业,而且是遥遥领先于第二名的规模。

  这是所有扬州盐商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所以如果有机会阻击这个趋势,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支持汪家族亲过继汪员外产业,就是目前看起来最容易、代价最小的办法,而且合法合理合情。”

  林泰来没有完全想通,皱眉道:“我对你们这些商业的事情不太关注,所以还是有些疑惑。

  就算林氏盐业吞并了汪氏,那对别家又能有什么影响?至于如此抵制么?

  那些盐引无论在汪氏,还是在林氏,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

  陆君弼叹道:“坐馆人中龙凤,所见高远,可能不太关注区区末业里的勾当。

  当今商人都是地域为基础拉帮结派,所以才有了徽商、西商等说法,扬州盐业目前大都在这两帮里。

  在他们眼里,如果林氏盐业规模只是普通的大,那还可以算是个例。

  但是林氏盐业规模再大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出现带动效应,也就是带动大批苏州人进入扬州盐业,抢夺他们两帮的份额,并彻底改变现有格局。

  所以从商业角度来说,徽商、西商两帮人都非常抵制林氏盐业吞并汪氏盐业。”

  林泰来恍然大悟,原来在汪家族亲闹事的背后,还有这样深刻的商业逻辑。

  他心里算了算,如果把林氏和汪氏两家盐业所能控制的盐引加起来,差不多能占到扬州盐业份额的百分之六。

  稍微再拉拢一批盐商,掌控到百分之十几份额,就称得上盐业托拉斯了。

  在盐引所有权还比较分散的当代,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高的比例,起码充当领头人,带动一大批同乡足够了。

  想到这里,林泰来不由得感慨道:“当真螺蛳壳里做道场,你们商圈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浅水里的王八?林坐馆一句感慨,把陆君弼干沉默了。

  林坐馆总结说:“汪老丈这些族亲居心叵测,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帮汪老丈度过难关。不抛弃,不放弃!”

  然后又吩咐说:“你去通知扬州卫的万指挥,先把那些觊觎汪氏盐业的汪家族亲抓起来,理由他自己想!”

  最高端的商业竞争手段,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直指人心。

  陆君弼忍不住提醒说:“那些人毕竟是汪员外的同族近亲,不是堂兄弟就是子侄,打断骨头连着筋,仍然要顾及汪员外的脸面。”

  这意思就是,手段不要太冷酷了,不能完全把他们当敌人对待。

  要是把汪员外的同族近亲装竹筐沉了江,那汪员外的名声就彻底臭大街,以后没法做人了。

  林泰来摇了摇头说:“不,你们根本没有把握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陆君弼疑惑不解,此事本质上就是一个吃绝户事件,还能有什么另外的关键?

  林泰来便叹道:“若论起商业,你可能比我略懂,但若论人心,我比你更明白。

  我数次到扬州,做的事情不够轰动吗?创下的名声不够响亮吗?立起来的字号不够硬吗?对盐业的觊觎不够明显吗?”

  陆君弼真心实意的回答:“当然不是。”

  如今在扬州的官场和商场里面,谁还能不知道林坐馆?

  林泰来继续反问道:“那为什么这汪家族亲到了扬州讨生活,并企图染指汪氏盐业,却没有表现出对我的足够忌惮?

  换句话说,他们凭什么不怕我?凭什么没有在意我的存在?

  这才是真正的疑点,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陆君弼:“.”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诡异之处?

  林氏集团可以顾念汪员外亲情不把那些汪家亲戚沉了长江,但他们凭什么不害怕被沉长江?

  利令智昏、敢于冒险的人确实存在,但明知自身必定陷入危险,还能昏头的人真不多。

  一个人当强盗去抢劫是冒险,但大白天冲进衙门抢劫就是送死了。

  林坐馆又批评说:“你们这些管事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实在太麻痹大意了,让我很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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