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疏通吴淞江下游故道这项工程,离不开松江府本地乡绅的支持。
一边想着,林泰来继续说:“除了帮忙捎带家书之外,当然还有其他事情相商。
距离上次文坛大会已有两年,按惯例也该再次召开文坛大会了。”
王老盟主讽刺说:“这些年来,你林九元对于参与文坛大会向来十分积极。
既然你认为该办了,那么自行去办就好,反正你也不缺乏这份财力。”
林泰来知道王老盟主身体状况很差,怕把王老盟主气死,只能和颜悦色的说:
“弇州公说笑了,如果没有文坛盟主主持,文坛大会就名不副实。”
王老盟主仍然嘲讽说:“听说你已经以诗宗自居了,再自认一个文坛盟主也无妨。”
林泰来很不好意思的说:“只自认还不够,如果弇州公能帮着认证,就更好了。”
王老盟主:“.”
终于发现了,对林泰来这种人,嘲讽没有任何意义。
林泰来兴致勃勃的说:“在下研究了一下,如何才能成为文坛盟主,大致上有两种途径”
第一种就是通过空间和时间,由于受限于这时代的传播技术,一个人很难单枪匹马的迅速扬名全国各地。
所以才有了结社,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结社,然后共同发力文坛,同时在不同地区产生影响力。
再通过若干年的“征服”,在社团内产生出文坛盟主。
前七子、后七子都是这样的性质,王老盟主也是这么过来的。
对于这种方式,林泰来表示太慢了。
当年后七子结社后,发展了十多年才开始称霸文坛。
第二种途径就是传承,上一代盟主选定下一代盟主,然后为之造势。
比如在王老盟主心目中,内定的下一代文坛盟主是李维桢,这也是后七子另一个大佬吴国伦的意见。
林泰来想走的,就是这条路子,无论别人承认不承认,先把“法统”抢到手,然后再慢慢落实。
虽然很急功近利,但林泰来做事就是喜欢简单粗暴的办法。
王老盟主冷笑连连,你林泰来虽然凭借武力能在物质位面横行,但是对于没有实体的荣誉性称号,你怎么抢?
文坛盟主说到底,不是武林盟主!
林泰来不紧不慢的说:“听说老盟主你这两年隐居在弇山园,时常回忆早年之事,颇有自悔之意啊。”
王老盟主疑惑的说:“什么自悔?我怎么不知道?”
林泰来淡淡的陈述说:“弇州公操文章之柄,登坛设墠,近古未有,迄今三十年。
公少年时盛气,门户既立,身价复重。
此后沉迷于声势,跌宕纵横,标新领异,压制异见,称霸文坛。
迨乎晚年,遇到我林泰来,屡受挫折,于败阵中感触到诗文之真谛。
又兼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气销歇,浮华解驳。
于是乎蘧然梦觉,对早年经历心生自悔,但已经没有时间改变了。”
王老盟主勃然大怒,“胡说八道!老夫何时自悔过?”
林泰来却像是没听到王老盟主的驳斥,自顾自的继续说:
“此时弇州公更深刻的认识到,复古派已经是文坛痼疾,僵化不可救药。
怎奈无力补天,只能将振兴文坛之心愿寄托给我林泰来这样才气惊人的后生。”
王老盟主气得从软榻上坐直了身体,厉声道:“皆是一派胡言!老夫生是复古派的人,死是复古派的鬼!”
林泰来答道:“我说的这些关于弇州公的情况,真的都是事实。
至于弇州公你本人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王老盟主简直被气笑了,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可笑可笑,胡编乱造出来的东西,谁肯相信?”
林泰来淡定的说:“大家都会相信的,或者说,大家都愿意相信。
比如那些当年附属于复古派,现如今却又想脱离复古派,但是不愿意担上背信弃义名声的人。
他们都会愿意相信,王老盟主你自己已经带头自悔了。
在扬州文坛大会上,带头向你发难的汪家兄弟、王老登,还有其他流派如公安派的文人,都会很欢迎弇州公自悔。
而且我会在翰林院推动一项课题研究,主旨就是剖析王弇州晚年自悔心态,算是从上往下进行普及。”
王老盟主像是一头瘦弱的老狮王,怒目圆睁的吼道:
“老夫还没有死!老夫还能说话!谁能歪曲老夫本意!”
林泰来恍然大悟,“或许可以等弇州公死了,再编造您的自悔心态?
反正小子我才二十一岁,完全等得起。”
王老盟主:“.”
第495章 王朝末世
海棠树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王老盟主的目光习惯性的注视着北边的一方莲池。
此时荷花盛放,但老盟主只觉得内心冰凉,世道怎么就这样了呢?
林泰来等得不耐烦,又开口道:“别人可能会觉得我在胡扯,满口都是痴人呓语。
但弇州公你应该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情况,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毕竟弇州公你们当年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你们也用过同样的手法,比如你们对付谢榛的时候。”
现在的文坛新人说起后七子,都下意识觉得为首之人是李攀龙和王世贞,这两人同时也是文坛盟主。
但是最开始,后七子之首其实是谢榛。
在后七子发展壮大、称霸文坛、开启了复古派第二王朝之际,谢榛忽然被李攀龙和王世贞联手驱逐,在文坛被封杀,成为一桩众说纷纭的文坛公案。
当时的后七子之首谢榛几乎被李、王制造的舆论贬低成半文盲了,结果终生有口难辨、莫可奈何,文坛盟主就落到了李、王手里。
正因为成功操作过类似的事情,所以王老盟主才最明白,有些客观事物可能并不以自己的意志而转移。
自己当年怎么把谢榛批倒批臭的,林泰来现在就能怎么让自己“自悔”。
不想这林泰来小小年纪,玩弄人心却如此娴熟。
此时王老盟主碍于自尊,不知怎么开口,身边邹迪光愤怒的问道:
“弇州公望隆海内,执文坛之牛耳三四十年,却被你这样肆意折辱!如此德行,可以主持文坛乎?”
林泰来反问道:“怎么就是折辱了?这是让王老盟主以最体面的方式,度过在文坛的最后时光。
当然,如果王老盟主不想要这个体面,那我就会帮他体面。”
这语气听起来很客气,但似乎又杀气腾腾。
王老盟主叹口气,质问道:“我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经状元及第,位列清华,自有大好前程,还如此热衷于文坛作甚?”
这不是没话找话,确实是王老盟主发自的内心的想问。
你林泰来功名之路已经如此灿烂,专心你的官场前程就行,完全没有混文坛抢盟主的必要了,难道以后当大学士不香吗?
从近百年趋势来看,热衷于文坛事业那批人,大都是官场中不上不下的人。
那些当了文坛盟主或者文坛领袖,官场成就也大都是平平无奇。
而且历代大学士、首辅们虽然有很多文才出众之人,但是哪个去文坛打拼了?
只有一个文坛盟主兼大学士李东阳比较例外,但那都是一百几十年前的人物了。
而且李东阳在文坛打拼的时候,本身也是翰林院板凳人物。
先前林泰来没有发迹时,为了求名求利,打拼文坛还可以理解。
而现在已经状元加身,名利兼收,还有必要来文坛抢饭吃吗?
所以林泰来的行为,才会让王老盟主感到迷惑不解。
听到王老盟主的疑问,林泰来深沉的回答说:
“因为我自幼就热爱文学,内心一直割舍不下文坛啊。
哪怕将来侥幸身居卿相,我也不会放弃在文坛的打拼,这叫不忘初心。”
王老盟主:“.”
想从林泰来嘴里听到一句实话,那可真难!
林泰来当然不能随便把实话说出来,因为文坛也是一個舆论渠道,在未来政治中可以加以利用。
在前一百年的政治生态中,舆论的作用可能没有那么大,从杨廷和、夏言到张居正,大佬斗法和掌权说实话也不用靠舆论。
就算当上文坛盟主,对政治也没多大影响力,前七子、后七子也就是贡献了两个兵部尚书而已。
但张居正之后,政治生态已经变了,玩法与过往完全不同,清流势力和未来的东林党就是靠着操纵公议而崛起的。
林泰来染指文坛话语权,并不是完全是贪图文坛盟主的虚名,而是要掌握另一个舆论渠道,未来在舆论上能对抗清流势力或者东林党。
这是一个着眼于未来数十年的布局,现在哪能随意说出来?
海棠树下又是一阵沉默,林泰来突然变色道:“今年秋季召开文坛大会,弇州公许与不许,早发一言!”
王老盟主道:“以如今这形势,未必能去多少名流。”
林泰来毫不介意的说:“别人去不去无所谓,人多不多也无所谓,有弇州公伱到场主持就行。
那时候,只需要弇州公表达出自悔,以及将盟主禅让之意,别的就不用管了。”
禅让?听到这个大逆不道的词,王老盟主恍恍惚惚,仿佛体会到了汉献帝的心境。
王老盟主的内心一片悲凉,风雨飘零山河破碎,还有谁能扶危救驾?
同代七子中,张佳胤去年没了,吴国伦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湖北苦苦抵抗新兴势力。
后面几代五子中,李维桢在陕西,鞭长莫及;赵用贤谋求接任盟主不成,已经离开了复古派;官至兵部左侍郎的石星沉迷于进步,满脑子只想当尚书。
其他重量级诸侯如徽州汪家兄弟、苏州王老登,全都在前年扬州文坛大会上撕破脸了;浙江的屠隆沉迷戏曲,不问文坛事务
此时冯时可跳了出来,愤慨的大叫道:“弇州公不可!复古派自李崆峒开基立业,迄今已有百年!
奈何以一时之挫折、个人之虚名,遽舍百年基业乎?
若今次屈服于强敌,世间再无复古派啊啊!”
王老盟主:“.”
踏马的冯二又跳出来说这些话,是觉得气氛不到位,需要进一步渲染王朝末世感觉的吗?
你有办法倒是说个办法,没事就只会输出悲壮情绪有个卵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