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顿时就明白了,厂卫并不知道更多情报,骂了句:“废物!要你们东厂何用?”
张鲸非常委屈,但又不敢顶撞辩解。
厂卫势力活动范围主要是在京师,主要任务是监控朝廷、京营,管理诏狱。
在京师之外的地方,厂卫的存在感还是很薄弱的,更不要说边墙之外的大漠。
也就当年陆炳掌管锦衣卫时,曾经在周边各省招人和发展势力,但陆炳之后谁还有那本事?
琢磨着皇帝心思时,张鲸心里不免犯嘀咕,皇爷这次提起林泰来,莫非又想“赦免”林泰来了?
打死外族一个受过大明册封的大酋长都没事?张厂公不禁越想越气!
然后就听到万历皇帝急不可待的说:“前数日已经下过诏,派了人将林泰来带回京师审问。
张鲸你这两日负责督促三法司,尽快把审问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定实了!
等林泰来到京后直接三法司会审,该定罪就尽早定罪,不要拖泥带水!”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张鲸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老天开眼了?皇爷居然急急忙忙的催促给林泰来定罪?
明明就在上个月,皇爷还无视了林泰来制造兵变扣押巡抚的行为!
什么叫天威莫测,这就是啊!这时候如果不趁机进谗言,那就枉为厂公了!
张鲸回过神来后,立刻又奏道:“林泰来先前曾经秘密潜回京师,当街打残鸿胪寺序班邢尚智,其后伤势致死!”
万历皇帝反问道:“邢尚智与你有何关系?”
张鲸老实答道:“乃是臣外宅的管家。”
万历皇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就并案处理,一起审问了!”
先给林泰来定个重罪,然后就法外开恩、天子特赦!
那样的话,明星人物林泰来不就被轻松拿捏了?这就叫帝王心术吖!
而张鲸心里仍在美滋滋,被仇敌林泰来遭清算的大喜讯蒙蔽了心智,连忙出宫办事。
众所周知,朝廷三法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理论上就是最高等级的司法审判了。
至于朝臣一起参加的廷审,那和司法已经没多大关系了,是政治和人文领域的事情。
因为五行和风水理论,主刑罚的三法司并不像其他衙署那样,在皇城东南角办公,而是独立位于京城的西边,并且互相紧邻着。
这就很方便张鲸张厂公办事,他到了刑部,见过刑部尚书陆光祖之后,就把隔壁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大理寺卿孙鑨都叫了过来。
而后张鲸直接对三人宣布说:“咱奉旨前来催办你们三法司,在林泰来到京之前定下审理章程。”
陆光祖、吴时来、孙鑨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厂卫对各衙署的监控,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比如说三法司重要案件的审理,必定会有厂卫的人旁听。
审理林泰来这么敏感的人物,有东厂提督代表天子出面过问,一点都不令人惊奇。
当即三人就开始商议起来,左都御史吴时来对刑部尚书陆光祖说:“此乃私罪,理当在刑部审问,并由陆大司寇负责主审。”
陆光祖立刻不同意说:“不,不,这分明就是公罪,理当在都察院审问,吴总宪做主审才合适。”
听着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互相推脱,学问不多的张厂公虽然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但心里有点懵。
公罪?私罪?这是什么?与都察院和刑部有什么关联?
幸亏他带了比较专业的东厂佥书过来,此时在他耳边低声解释:
“对官员而言,公罪指的是与职权直接相关的,譬如贪赃枉法这些罪名;而私罪就是杀人放火、强夺财产之类的私人行为罪名。
按照官场制度,公罪归都察院管,私罪归刑部管。
故而吴总宪和陆司寇争论是公罪还是私罪,目的就是把主审权推到对面去。”
张厂公恍然大悟,但在专业领域里,他也插不上话,只能继续听这帮官员哔哔。
吴总宪说:“林泰来打死虏酋,完全靠的是武力,与他职权无关,所以说这是私罪,你们刑部就管了吧!”
陆司寇说:“林泰来以钦差身份出使塞外,执行册封和款待公务的过程中,打死了虏酋,当然算公罪,该你们都察院收留。”
吴总宪说:“被打死的虏酋并非林泰来册封对象,与林泰来公务无关,算私底下斗殴,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私罪,送你们刑部最为妥当。”
陆司寇说:“但林泰来所以依仗的就是公务身份,如果没有公务身份,他怎敢动手并能全身而退?伱们都察院不受理说不过去。”
两边各有各的道理,听起来还都有理,一直辩到了金乌西坠,也没扯出个结果。
张厂公也没办法,只能先散了。
及到次日,张厂公再次召集了三法司首脑,于是又继续听刑部和都察院一本正经的扯皮
眼看着又一天过去,张厂公怀疑,自己遭遇到了传说中的“衙门作风”。
气抖冷!连东厂厂公亲自督办的事情都这样,这大明还能不能好了?
又次日清早,万历皇帝召问张鲸:“三法司准备好了么?”
张厂公无言以对,羞愧的低下了头。
到目前为止,连在哪里主审都没有商议出结果。
“真废物呵!”万历皇帝忍不住再次大骂了一句,然后下旨说:“那就让锦衣卫官校去接人,直接领到北镇抚司审理!”
本来想尊重一下你们文官的司法程序,免得又被言官来啰嗦,可换来的却是拖延糊弄!
那他这个皇帝就不装了,直接动用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厂公差点就想拍大腿叫道,皇爷你早这样下旨不就完事了?
一开始就不该那么麻烦,直接让锦衣卫审就行了!
不过大仇得报的张厂公文化程度不高,对字词不敏感,没有在意皇帝说的是接人和领到北镇抚司,而不是拿人下诏狱。
没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是抓人过来审问,无非就是皇帝想给九元祥瑞一点体面而已。
比起那些需要费心眼子的差事,张厂公更喜欢做这种只需猛糙快的差事!
居庸关南门外,接到通告的林泰来友人们从京师长驱百里,站在了这里,迎接林泰来从宣府归来。
一辆囚车缓缓从关门里行驶出来,一具众人十分熟悉的雄壮身形坐在车上囚笼里。
周应秋如同闪电般的扑了上去,扒着囚笼就嚎叫道:“林兄啊!怎会如此?天日.”
“你闭嘴!”囚笼里的林泰来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被吼到出戏的周应秋:“?”
难道自己又用力过猛,抢了风头?还是说抢了林兄的台词?
林泰来提醒说:“有些词不能乱讲出来!”
周应秋恍然大悟,一定是林兄害怕引起皇帝的猜疑。
天日某某这种词或许有暗讽皇帝之意,确实不合适。
但只有企图钓鱼的林泰来心里明白,这时候怎么能为自己喊冤?
喊冤非常容易引起别人的警觉,会开始琢磨是不是真有什么内情,那样还怎么钓鱼?
三法司首脑里有两个清流,不钓条大鱼出来,那不就白折腾了吗?
这时候的林状元还不知道,万历皇帝已经上钩了.
第471章 他就不信了!
主要是林泰来觉得,周应秋的表演风格太过于张扬外放,并不适合眼下这个场合。
现在更需要内敛风格的表演,这样才能不显得过于突兀,避免惊动那些目标。
所以林泰来决定打个样子,先定下基调。
他坐在囚车里,长叹一声,对着围在囚车周围的好友们,很惆怅的说:
“眼见诸君多为江南人士,此刻正值暮春,想必故乡的红豆已经开始结果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林泰来会放纵狂吟,结果只是怅然思乡?
红豆这个东西又叫相思子,产于南方,在诗词中是一种常见的寄托思念的意象。
“故而我在路上偶有所得,写了些《红豆曲》。”
林泰来说着,就从囚车垫子底下掏出几张稿纸,分发给了好友。
众人传看,只见上面写道:“江南红豆树,一叶一相思。红豆尚可尽,相思无已时。”
说实话,这首小诗清新质朴,字数不多却又耐人寻味,仿佛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二十个字中,算是一篇佳作。
但这种含蓄小清新的画风,与林泰来你的形象是不是不太搭啊?
刚看完后,又从囚车里传出了一张诗稿,上面还是二十字小诗:
“红豆记相思,宛转十二时。苔钱圆处绿,心事少人知。”
众好友都知道,一般人作诗是一首一首的作,而林泰来作诗则经常是一组一组的作。
这都已经出现两首了,第三首、第四首还远吗?
果不其然,林泰来又又从囚车里垫子下掏出了几张诗稿,依旧是同一体裁的二十字小诗。
“相思抛红豆,春花满画楼。风雨黄昏后,新愁与旧愁。”
好友们感觉怪怪的,诗都是佳作,但这么婉约的作品,从你林泰来你这身高八九汉尺的雄壮巨汉手里创作出来,就显得很奇怪啊。
想到这里,大家忽然产生了一個念头,林泰来这次不会是真的栽了吧?
诗词风格大变的内因,往往是因为生活的剧烈震荡,导致诗人的心境也产生了改变。
林泰来如果不是受到了巨大的挫折,又怎么产生这样的思乡愁绪?
囚车里的林泰来没管别人怎么想的,大声招呼说:“快快!各位不要发愣了,开始和诗回应,赶紧的!”
来都来了,形式总要走的。迎来送往,应酬唱和乃是大明文人的基本功。
随便翻看一位大明文人的文集,就会发现,作品里很大比例都是这类应酬作。
正当这时候,忽然有二三十骑从京师方向疾驰而来,密集的马蹄声打破了众人的思绪。
冲到居庸关南门外时,为首的骑士勒马急停,大喝道:
“林泰来!本官锦衣卫千户刘禧,奉旨押你去北镇抚司听审!”
接到通告前来探视林泰来的在场友人们闻言,顿时一片哗然,竟然是锦衣卫缇骑来拿人了!
坐在囚车里的林泰来也震惊了,这是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案的意外情况!
在林泰来心里,这次事情的性质完全是朝廷官员“内斗”,跟皇帝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怎么皇帝会亲自下场?
他林泰来确实有钓大鱼意图,但没想过钓鲸鱼啊。
此时先前负责押运林泰来的九年大圆满御史王象蒙上前几步,挡住了锦衣卫缇骑,喝问道:
“林泰来之事自有法司审理,与北镇抚司何干?”
那带头的锦衣卫千户刘禧举着一卷厚绢诏书,答道:“本官奉旨接手,请王御史配合交接!若有疑问,请自行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