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御史心里有点动摇,林氏盐业这次确实有点太不讲理了。
名额一共才一百八,你们林家一家就占了十几个,这样的行业能健康吗?
“可否主动减去一半?”崔御史对林氏盐业名义上的大东家林二哥问道。
不善与人打交道的林二哥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直勾勾的望着房梁。
该怎么和官老爷沟通,他林运来也不知道啊!
当初阿四就是觉得自己性格最弱鸡,才会让自己来扬州当名义大东家!
崔御史却感受到了林家人的傲慢和不满,又问道:“那减去三分之一?”
郑之彦不满的说:“只减去几个,和之前有本质区别吗?
许阁老肯定不满意这个结果,林氏盐业必须要拿出整改的诚意!”
就在这时候,崔御史的师爷忽然走了进来,对崔御史耳语几句。
然后他又递给崔御史一份写了三百多个名字的名单,还是刚抄下来的。
崔御史低头看了几眼后,毫不客气的对郑之彦拍案喝道:“奸商胆敢戏弄本官?滚!”
郑之彦:“?”
那师爷冷笑着说:“许阁老点了林家四爷为会试第一,成了林家四爷的座师,这是何等亲近关系?
还送林家四爷连夺状元,促成史无前例的九元及第。
而你这奸商竟敢在此抬出许阁老,骗巡盐老爷打压林家,其心可诛!”
郑之彦:“.”
林氏盐业的大掌柜陆君弼在后面捅了捅林二哥,让林二哥从发呆中回过神来。
“完事了?”林二哥对崔御史行了个礼,起身就走。
刚走到位于东关街的扬州林府,就见扬州卫的万指挥站在大门口。
“老万所来何事?”林二哥随口问道。
万指挥急忙说:“我认为,应当及早把犬子与令爱的订亲仪式办了,昭告世人。”
林二哥挠头说:“这两小儿女才几岁,有点太早了吧?”
“不早不早!犬子只差一百几十个月就满十六岁成年了,该把订亲确定了!”万指挥连声说。
林二哥咂巴了几下嘴,点头道:“行吧,你去办吧。”
反正女儿这门亲事是四弟定下的,他这当爹的说了也不算。
春闱消息过了扬州,渡过江后,往下游走就到了太仓州。
往年并不算文化中心的太仓州近二十年成了文坛重地,因为文坛盟主王世贞就在这里。
王老盟主老了,真的老了,他常年躺卧,基本不离开心爱的弇园。
陪伴在王老盟主身边的,则是最喜欢的小儿子王士骕。
四月暖春中,衰弱之极的王老盟主靠在花丛中,享受着春日的芬芳。
王士骕向父亲禀报说:“云间冯时可冯老爷和锡山邹迪光邹老爷来信,他们准备登门拜访父亲,并询问今年是否召开文坛大会。”
王老盟主淡淡的问道:“只有他们二人么?”
王士骕沉默了一下,然后有点难过的如实答道:“就这二人。”
往年这个数目,至少二十以上,如今却只剩下了冯时可和邹迪光。
年纪轻轻的王士骕就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盛衰无常。
“胡应麟呢?”王老盟主又问,此人算是复古派后起之秀、王老盟主忘年交、文艺评论方面的传人。
王士骕答道:“听说胡应麟赶考途中大病一场,痊愈后去了徽州投奔汪道昆,还加入了新安派的白榆社。”
数十年来见惯了风浪的王老盟主淡定的说:“也没什么,天数常变,道有轮回。”
这时候,有个门客匆匆走了过来,递给王士骕一张三百多人的名单。
“那是春闱金榜的名单?”王世贞很敏感的问道。
王士骕匆匆看了几眼,假装兴高采烈的说:“我王家的大喜事,大哥中了!我王家后续有人!”
王老盟主完全不为所动,长子金榜题名本就在预料之中,完全不值得惊喜。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人,冷静的继续问道:“林泰来呢?”
王士骕沉默了,并不想告诉父亲。
王老盟主直接抢过名单,只看了一眼,名单就飘落在地。
因为那个名字就在第一位,不需要再看第二眼。
已经不能再苍老的老盟主失神落魄,先前的淡定已经无影无踪,反复念叨着:
“赫赫复古,九元灭之赫赫复古,九元灭之.”
“父亲?”王士骕忍不住呼唤了一声,该死的心魔又来了!
但这声呼唤,仿佛又刺激到了王老盟主,他高举双臂望苍天,嘶哑的叫道:
“纵横百年之复古派完了!在我王世贞手里完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文坛霸业一场梦!我王世贞在人间一甲子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
王士骕泪流满面,“父亲!你还有《新金苹梅》没有修完!
正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扬州过江后往上游走,就到了南京城。
南京城里的最大吉祥物海青天,早已经无法去都察院理事了,近两年一直在家里卧病不起。
自从恩人黄光升去世后,海青天悲伤过度,身体就垮了,如今看着是病入膏肓,一日不一日了。
这日副都御史王用汲代表组织去探望海瑞,只见海青天缠绵病榻,气若游丝,宛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吹灭。
旁边仆役禀报说:“海公已经病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了,医士也不敢下药了。”
王用汲向来最钦佩海瑞为人,如今亲眼看着一代青天似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能默默的暗自垂泪。
先走到门外,王用汲对随从吩咐了几句,先为海青天准备后事,免得事到临头时措手不及。
而后王用汲又走进了屋内,守在海青天的榻前。
忽然海青天把手从被单里拿了出来,还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王用汲连忙凑近了,询问道:“可是还想见两个亲人?老家的三女儿与三女婿?”
海青天瞪了瞪眼睛,摇了摇头。
王用汲又问道:“可是还有两件事要吩咐?”
海青天又瞪了瞪眼睛,摇了摇头,然后从喉咙里硬挤出了几声:“木木.木.”
王用汲疑惑的说:“墓?二墓?海公想与哪位夫人合葬?”
旁边年过半百的海青天小妾抹着眼泪说:“王大人你说的都不相干,我家老爷所说的木,应当是木头的木,二木就是林。
先前似乎有个姓林的人,写信给我家老爷,说让我家老爷这个举人睁大眼睛看着,他是怎么金榜题名的。”
林?王用汲顿时恍然大悟,南京官都知道,海青天和某位姓林的结过一段孽缘,据说险些一失足成千古恨,至今还没事就收到书信被挑衅。
王用汲又道:“好教海公得知,那林泰来进京赶考后,会元状元连魁,听说是古往今来唯一的文武九元祥瑞。”
这意思就是,你还是安息吧,别和林泰来较劲了,他现在已经是功名完全体了,谁也跟他较劲不动了。
突然海青天直挺挺的坐了起来,把王用汲吓了一跳。
说实话,这一下总感觉像是“诈尸”。
林九元对海青天的刺激这么大吗?竟然把再死亡边缘徘徊的海青天刺激到疑似“回光返照”。
在一气之下,海青天那已经凝滞的嗓门居然重新被冲开了。
只听到他嘴里不停念叨说:“什么祥瑞,这是妖孽,妖孽,国之将亡”
王用汲连忙阻止说:“海公慎言!九元祥瑞这种事,皇上也默认了。”
海瑞怒道:“如果林泰来不舞弊,那他就不是林泰来了!”
王用汲很客观的说:“殿试加试了制艺,天子亲自现场临时出题,结果林泰来还是第一。”
海瑞老眼都直了,他的三观受到了巨大挑战,林泰来浑身上下哪点气质像是会写八股文的?
虽然还没力气下床,但海青天在气息乱冲之下居然重新感到了饥饿,对小妾说:“拿碗粥来!我要活着,看他塌房!”
王用汲:“.”
看起来刚才自己那些悲伤的眼泪,全都白流了?或者说,流的太早了。
春闱名单从扬州过江后,抵达对岸京口,沿着运河继续南下,就进入了天下最为繁庶的江南腹地。
在无锡县,直接引爆全城,一县同榜九进士的荣光,自古罕有!顾大腿不愧是顾大腿,真给力!
至于第一位那个名字,被本县士子强行无视了。
春闱名单沿着运河进入苏州府境内,第一位这个名字就开始闪闪发光!
此后林状元的赫赫功业又越过浒墅关,抵达了最忠实的苏州城!
第444章 纷纷扰扰的林府(上)
其实林状元那封报喜泥金帖也就是家书,比公文要早两天送到苏州家里。
可能是因为封皮上借用了首辅名号,所以速度略快一些。
当家主母王十五看到这封特殊的家书后,激动的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
无论用了什么手段,这就是神迹,谁又不希望神迹发生在自家?
王十五摸了摸自己那已经硕大的肚子,临盆之日大概就在这两天了,神迹就是临盆之前所听到的最好消息。
不过王夫人压抑住了兴奋,暂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只是自己将报喜泥金帖收了起来。
然后找人传话,说要去拜见公婆。
苏州沧浪亭林府是一处五路七进的大宅院,林老爹国忠和林母林宋氏都住在偏东北的一处院内。
不是林泰来不孝,而是东北角落里整理出四分田地,能让林老爹继续享受田园之乐。
老夫妻俩人都不是礼节苛刻的人,听到儿媳说想见面,连忙回话让快临盆的儿媳躺好不要动,等他们老两口过去就好。
横塘学院常务副院长、说书人公所总管、林府非正式外管事、自称林氏集团智囊高长江也被喊了过来。
他进了二门里的外堂,就看到王主母斜躺着,和林家老太爷、老主母说着话。
王十五请了高长江落座,开口道:“连续两日梦见百兽环绕屋外俯首齐鸣,而后天上星辰化为麒麟入怀,随即红光满室,又异香萦绕。”
高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