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摇摇头说:“面临机会尽力争取是对的,但手段太差了。”
周应秋提醒说:“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他,而且今天也未必就能完事了。
有这么一个人打着你座师的名号,在官场上胡来的话,会很让你为难的。”
从林府出来,黄洪宪又直接去了申府。并且在门房一直等到了黄昏时分,才见到了申首辅。
“你来做甚?”申首辅奇怪的问道。
黄洪宪连忙将自己在林泰来那里碰壁的事情说了,恳求道:“求阁老主持公道。”
申首辅也蛋疼,黄洪宪算是自己人,不然也不会被派去主持林泰来的乡试。
如果他真遇到了问题,来求个公道也没什么,但今天说的都是什么破事?
还有,为什么都觉得自己一定能压住林泰来?谁给大家的错觉?
黄洪宪絮絮叨叨的说:“林泰来能从沈尚书手里抢夺战利品,肯定仰仗了阁老的面子。
所以那些好处,归根结底应该由阁老你来处置,而不是被林泰来独断。”
听到这里,申首辅忽然想起什么,顿时脸色大变。
急忙说:“此事知情人不多,林泰来不会产生误会,以为是我将消息泄露给你的吧?”
然后又把好大儿申用懋喊了过来,急忙吩咐说:“你速速去找林泰来解释,一定不能让他误会并误判!”
黄老师:“.”
你一个首辅还怕林泰来误判?现在不是林泰来误判什么,而是他黄洪宪误判了首辅啊!
果然就像是别人所说的,自己就是一个用完了就扔的弃子!
在首辅这边根本没有尊严可言!没有人理解自己的诉求,没有人在意自己的感受!
再过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又熬了一年啊,申首辅心里感慨着,走进了文渊阁。
不知不觉,已经当了五年首辅,从初时的兴奋,已经变得日趋麻木了。
就如今这形势,正经做事是做不了什么的,有太多精力耗费在斗争上了。反正想开了就好,躺平摆烂就是了。
公案上的奏本比平常要少很多,这很正常,年底各种公务总会逐渐减少。
有中书舍人迎上来,禀报说:“通政司官员图提醒说,有御史弹劾大臣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包庇举子林泰来。”
每天送到内阁的奏疏都有很多,其中比较重要的奏疏,都会特意提醒一下。
申首辅那本来不好不坏的心情立刻就厌烦了,忍不住轻喝道:“要过年也不消停?”
平常攻讦自己也就罢了,到了腊月还要挑起斗争,就实在有点过分了。
自己是不是今年表现太过于软弱,又给了那帮言官错觉?
如果是去年接连弄死弄废对家好几个骨干的时候,别人绝对不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抱着这种念头,申首辅不动声色的坐在公案后面,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疏就。
一般情况下,重要的奏疏肯定已经放在了上面。
“臣监察御史潘士章为礼部尚书沈鲤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包庇举子林泰来事进奏.”
申首辅:“???”
又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这个被弹劾为“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包庇举子林泰来”竟然不是自己,而是礼部尚书沈鲤!
第412章 一战成名
其实在大明朝,如果抛开人事方面的事务,首辅这份工作从技术角度来说并不难。
很多奏疏票拟都可以用“照例”、“下兵部议”之类的套话打发,一点劲都不需要费。
比如礼部尚书沈鲤这样等级高官的被弹劾后,一般情况下,都是先令当事人上疏自辩,这也算是大人物的特权。
但近两年被弹劾折腾不轻的申首辅看热闹不嫌事大,拟了一个“发都察院核实”,一下子就把这事迅速扩散开了,成为年终京师官场的一大乐子。
听说消息的官员们纷纷打听,这位潘士章到底是谁的部将,竟然如此勇猛!
弹劾礼部尚书沈鲤本身没什么稀奇的,但弹劾沈鲤包庇林泰来,就格外标新立异!
即使是在越来越崇尚炒作的言路科道,这手法也是相当炸裂的。
临近年底,就算是兢兢业业、一直想全面推进礼制改革的沈尚书,也不免有些混日子心态了。
当他看到都察院派了御史,就“包庇林泰来”问题找他核实时,心情只有懵逼。
“潘士章是谁?”沈尚书下意识问了一个很多人都问过的问题。
贵人多忘事,沈尚书还真把潘御史这个小角色的名字忘了。
左右幕席答道:“这位潘御史前两天来拜访过,说林泰来勾结小贩缺斤少两、欺行霸市。还指使家奴当街殴伤十数人,请求礼部褫夺林泰来功名。
而东主你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把这位潘御史请出去了。”
这下沈尚书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自己觉得可笑之极,就把人送走了。
林泰来勾结小贩缺斤少两,难道不可笑么?就算是真的,又能把林泰来怎么样?
虽然他很想彻底终结林泰来,但不会去做无用功,所以当时没有答应潘御史那剥夺林泰来功名的无厘头请求,让潘御史走人了。
沈尚书不觉得这次弹劾能动摇自己,就是感到自己可能遇上了一個官场生瓜蛋子。
那天冒冒失失的拜访,再加上对自己这愚蠢的弹劾,怎么看这位潘御史,怎么觉得此人又傻又楞。
自从官场上裙带关系的现象越来越多后,新人家学渊源往往也有“丰富经验”,傻愣愣的生瓜蛋子越来越罕见了。
于是沈尚书便皱眉问道:“他怎么当上御史的?就没人指点他应该怎么做事?”
幕席很尽职尽责的答道:“打听过了,这位潘士章潘御史的叔父在嘉靖朝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大概有些余荫,但最多也就如此了。”
在沈尚书这样老官僚的心里,迅速勾勒出了潘御史的政治光谱——祖上曾经阔过,残存了一点人脉,把他送到了御史位置上,但家里已经没人能指点他规矩了。
衡量完毕后,沈尚书对幕席吩咐说:“你去接触一下他,顺便指点他应该怎么做事。”
临走前幕席提醒说:“这次不知道是否背后有人指使。”
沈尚书想了想后说:“应该不至于,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指使御史攻讦我,又怎么会搞出如此愚蠢的弹劾?”
可以说,这份弹劾对沈尚书根本没有杀伤力,费那么大力气指使一个御史做这种事,又有什么意义?
幕席又询问说:“东主要怎么做?上疏自辩还是认错?”
大臣被弹劾后,肯定要上疏表态,大致有两种应对方式。
一种是从自己没有错的角度出发,对朝廷进行自辩;另一种就是承认自己有过错,请求朝廷给予处罚。
对这种一看就没有势力或者强力人物撑腰的小弹劾,沈尚书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稍加思索后就说:
“如果被林泰来打伤的人都是郑家的人,那我就上疏自辩,不能认错。”
这里的逻辑就是,他不能承认先前放过林泰来是错的。
否则的话,可能会导致别人误会他为了偏帮郑家而打压林泰来。
幕席明白了沈尚书的想法后,就出门去办事了,另一个门客开始帮沈尚书拟奏稿。
随后沈尚书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大佬自然有大佬的派头,在沈尚书心里,这件小事最多只值得浪费他半个时辰。
年底时候,官员们之间走动也多了起来,故而在西城街道上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官员以及随从。
今天午后李阁老胡同发生了点动静,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
只见在林府大门口,站着二十来条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的盯着门外。
在这些大汉的对面,则是一个年轻的御史,还带着三五个差役。
年轻御史朝着林府门口以及彪形大汉们叫道:“林泰来!本院在此郑重劝你,老实归案并接受处罚!”
这年轻御史的话引起了大汉们的哄笑,林府门口仿佛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有个大汉叫道:“御史老爷不妨进来抓人!”
年轻御史用更大声音斥责道:“林泰来你不要以为,有礼部沈尚书庇护你,就可以法外逍遥,肆意妄为!
只要本院还在西城御史任上,就誓必追究到底!”
听到这里,在围观人群里就有消息灵通的人猜出了年轻御史的身份,肯定是那个弹劾沈尚书的潘御史。
这时候,一条更大的巨汉从门口里窜了出来,气势汹汹的对潘御史喝道:
“你有完没完?只因为一点小事,就想请礼部夺去我林泰来的功名?还是人家沈尚书深明大义,不管你这无理取闹!”
潘御史毫不畏惧的说:“沈尚书是沈尚书,本院是本院!沈尚书怕了你,本院却不怕!
虽然本院没有权力剥夺伱的功名,但仍可在职责范围内处罚你!
本院再次劝你好自为之,接受律法的惩罚!”
“我还要备考,没空陪你过家家!”林大官人霸道的挥了挥手,转身就要回到府里。
潘御史对着林大官人的背影说:“林泰来!如果你拒不归案,那就休要怪本院不客气了!”
林大官人“哈哈”大笑,“你想怎么不客气?闯进林府来拿我?”
潘御史厉声道:“如果你现在不肯归案,那等到会试点名入场的时候,本院率领官差去贡院门口缉拿你!”
围观众人闻言哗然,如果潘御史真那样干了,林泰来确实不好反抗。
在会试考场那么敏感重要的地方,同时也是官军密布的场合,林泰来纵然武力超群手眼通天,也不敢大打出手,搅乱会试啊。
不过这样做虽然能掐住林泰来,但潘御史的下场肯定也好不了,是典型的同归于尽打法。
所以林大官人仿佛也被震慑住了,不能置信的说:“你一年就几十石的俸禄,玩什么命啊?”
潘御史决绝的说:“沈尚书或许爱惜乌纱帽,但本院却不敢顾惜自身!”
围观众人:“.”
你们两人互相放狠话,为什么话里话外总是不离沈尚书?
不过小潘御史这种气势似乎让林大官人产生了恐惧,色厉内荏的说:“你到底想怎么办!”
潘御史用命令的语气说:“现在立刻归案,接受西城察院的处罚!”
林大官人不耐烦的说:“今天不方便!明天再说!”
稍微有点聪明的人就能听出来,林大官人这是“怂”了,今天不当众归案,是他最后的倔强。
潘御史深深的看了一眼林泰来,“那本官明天在西城察院等你,希望你不要再畏罪逃避。”
随后潘御史带着几个官差,在二十多条大汉的注视下,昂首阔步离开了林府门前。
没有热闹看了,在这里围观的人群也散去,但是议论纷纷没有停止。
不得不说,这位先前不声不响的潘御史,今天给众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首辅门下头号打手林泰来的赫赫凶名,京师官场中人基本都有所耳闻。
三年前打锦衣卫,打勋贵,打都察院,最后还夺了武状元全身而退,今年又卷土重来参加文科考试,何等的生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