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费运使匆匆赶了过来时,林大官人又不紧不慢的说:“我要回苏州了。”
听到这句话,费运使一边强行按下心中的狂喜,一边从眼神、神情到肢体动作,都要表达出遗憾和不舍。
费运使感觉,在自己这辈子里,现在就是最考验演技的时候。
林大官人放下茶盅,“在离开扬州之前,我对盐政工作还有几点思考,想要与你进行探讨。”
但凡费运使还有脊梁骨,就该反问,你林泰来有什么资格对盐政工作进行思考?
但是现实让费运使只能听林大官人继续说:“多年来盐业一直无序发展,导致现状混乱无章。我认为,当务之急必须要加强组织建设,确保盐业能继续稳定发展。”
费运使知道,前面都是屁话,后面才是关键。
果然又听到林大官人说:“现在扬州城里拥有窝本的盐商加起来,有一二百家了吧?
盐运司可以将这些盐商全部登记造册,并且固定下来,今后一般不再新增。
以后只许在册盐商持有引窝,并且参与新窝认购,引窝交易也只许在在册盐商之间进行。”
持有引窝的盐商叫窝商,如果以后引窝不会再发放给新人,那么窝商名额从此就要固定了。
用很时髦的话说,这就是圈层固化,
以后外人就很难再进入盐业核心圈了,只能给持有窝本的窝商当附属,或租借、或挂靠、或分包。
费运使不太理解林大官人这个提议,但他已经想到,林氏盐业里似乎有很多个窝商
东主林二哥、大掌柜陆君弼、身份暧昧的吴田氏、以及非人类的苏州济农仓,或多或少都持有引窝,从定义上说都算是窝商。
还有汪盐商的五千引窝嫁妆,被放在了林汪氏名下。
这样算下来,林氏盐业至少拥有五个窝商?
别人家的盐业都是一家一人,盐引所有权都集中在东主一人名下,只有东主一个窝商。
只有林氏盐业内部产权关系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先前所有人都对此不理解。
不管林泰来将来还想干什么,只要窝商名额固定下来,那每个窝商名额都很宝贵。
扬州城一二百个窝商名额,林氏盐业独占五个。
费运使已经不敢往下想了,那都是后任的事情了,哪怕是洪水滔天也跟他没关系。
林大官人忽然又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让伱戴罪留用吗?”
费运使很卑微的答道:“那是因为我揭发蔡御史有功,又加上两淮盐业需要稳定过渡,所以朝廷给了我一个机会。”
林大官人“哈哈”笑了几声,非常真实的答道:“之所以让你戴罪留用,那是因为背着罪名的你最容易拿捏啊!
如果换成其他人做盐运使,谁肯与我探讨盐政工作?谁肯背着骂名,帮我推行新政?
所以我宁可让你暂时留用,也不愿意换个新人来。”
一个已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官员,即便面对这样的骑脸PUA也毫无脾气。
最后林大官人警告说:“我希望你在任上的最后这段时间,抓紧把事情办了。
希望我下次到扬州城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还有,对我今天的提议要绝对保密,不许外传给任何人。
在登记造册完成之前,但凡我在外面听到了半点风声,那就会认为一定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
主要是林大官人担心,如果风声传出去后,别人都会有样学样。
调教完盐运使,林大官人回到家里,对汪小娘子说:“明日我就要去苏州了。”
新婚蜜月都还没过,汪小娘子不舍得分开,“我还没有怀上孕呢。”
林大官人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啊不,当以功业为立身之本。
苏州城那边的事务,也离不了我,我只能忍痛暂且与卿分离。”
汪小娘子还是有点小情绪,抱怨说:“那走得也太着急了,缓几天不行么?”
林泰来哄着说:“苏扬之间相距不算远,我随时能回来。”
汪小娘子唉声叹气的说:“这大概就是我们徽人女子的命。”
徽州外出经商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多女子都只能守在家里,经年累月的等丈夫回来。
等到次日一大早,林大官人就匆匆的出利津门,在运河码头上了船,南下返回苏州去。
万指挥、陆君弼等人想给林大官人送行,结果都没赶上。
然后又过了一天,浙江按察副使、署理苏州府王之猷携带家属过境扬州城
知情人这才纷纷恍然大悟,难怪林大官人忽然从扬州城急急忙忙的撤退了。
林二哥对外解释说:“不要误会,我四弟赶回苏州,只是为了提前准备新府尊上任迎接仪式。”
林大官人回到苏州后,第一时间就把高长江从工地上叫了过来。
“你这几天放下其他事情,马上准备最盛大的欢迎典礼!”林大官人下令说。
高长江诚恳的建议说:“还是委托外人筹备吧。”
林大官人训话说:“你果然开始懈怠了!果然开始不能吃苦了!果然开始丧失积极性了!”
高长江辩解说:“让我们去组织,只怕会引起不好影响!别人可能会产生误会,以为我们又想搞民变!
所以为了避免风声鹤唳,还是另请个外人比较好!”
林大官人三思之后问道:“用府衙名义也不行么?”
高长江很客观的反问道:“用府衙名义多多组织人手,和坐馆你亲自组织人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区别?
肯定有人误会,坐馆会不会想给新来府尊一个下马威。”
所以说,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后遗症的。
林大官人正在与高长江商议如何迎接的时候,忽然有个差役上门投帖子,苏杭织造孙太监有请。
高长江愕然道:“坐馆你放出的那个谣言不会成真了吧?”
织造局是宫中外派的衙门,这时候苏州和杭州还没有各自设一个织造局,而是合在一起统称为苏杭织造局,一般常驻苏州。
现任织造太监孙隆乃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年纪大了后被派到江南养老。
这是太监行业的默认规则,很多和皇帝关系不错的太监年老时,就派到南都或者江南好地方养老,算是对老太监的一种照顾。
孙隆在当织造太监之前,乃是司礼监里的太监,如果对标官场,应该是享受尚书级待遇。
所以接到了请帖后,林大官人就按照礼节,前往位于玄妙观附近的织造公署,拜见孙太监。
孙隆这个太监今年五十八岁,外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此时在地方上口碑也很好。
孙隆这种就是受过高级教育的文化型太监,他诗文书画都很有涉猎,水平也不低。
当林大官人亲眼看到孙隆时,心里不由得连连感慨,有时候历史真能给人开玩笑。
历史上的孙太监在江南二十多年,为人并不算贪暴,也做过不少公益和修书的事情。而且与很多士大夫私下里关系都不错,要不然申时行也不可能庇护他。
但是孙太监给后世留下的最鲜明历史背影,却是十几年后被抗税群众驱逐出苏州。
结果他就成为一个“横征暴敛”的符号,一直借此出名到了几百年后的课本上。
念及此处,林大官人忽然有点物伤其类,自己不会也像孙隆一样,几百年后以反派形象出现在书本上吧?
那自己做了这么多促进历史进步好事,不就白做了?
如此林大官人下意识的叹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正在寒暄的孙太监:“???”
这林泰来有大病?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么一一句话,是几个意思?
林大官人主动问道:“不知孙公召唤,有何贵干?”
孙隆便开口道:“近闻城中有传言,织造局要向机户加派一万匹,由林守备你负责征收。”
林大官人答话说:“此乃谣言,止于智者,孙公何必在意。”
孙隆笑道:“我也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句话,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感觉很有点道理。”
孙太监的意思就是暗示,可以把谣言变成事实。
像他们这种外派经济差遣的太监,主要任务就是为皇宫收数。
如果能给宫里多送点财物,让皇帝更欣赏自己,何乐而不为?
而且苏杭织造太监这个职务钱多事少,位置又在江南繁华之地,还远离宫里的刀光剑影,堪称是太监里的肥缺。
既然是肥缺,那肯定总是有人盯着,如果不好好表现,就可能会被其他太监取代。
所以孙太监虽然感觉目前岁月静好,但危机感真不能少。
这时候,林大官人看起来似乎很懵逼,满脸都是惊讶,好像根本没预料到孙太监还有这种想法。
他吓得只知道重复说:“孙公!那是谣言啊!”
孙隆这种以文化人自诩的,不太喜欢直接强迫别人做事。
便又绕了个圈子说:“你也朝觐过万岁爷,感想如何?”
林大官人恭恭敬敬的面北行礼,答道:“皇上英明神武,千古罕有,有此圣君,实乃大明之幸也!”
孙隆知道肯定听不到真话,就接着暗示说:“万岁爷虽为天子,但毕竟生长于人间,也有七情六欲啊.”
皇帝也有物质上的需求,你懂吧?
林大官人立刻正色回应道:“皇上天禀纯厚,仁明刚正,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所念惟有祖宗之业,当有君临万方之姿。
至于七情六欲,乃凡夫俗子才有之业障,不足为道也!”
孙太监:“.”
谁踏马的更像是太监?老子想跟你说点实在话,你却隔着几千里虚空拍马屁?
老子都说了皇帝也是个人,你却非要说皇帝是个神!
这样说不通,孙太监又换了个方向问道:“那你得了个武状元,也算是皇恩浩荡了,你要如何报效皇恩?”
林大官人慷慨激昂的说:“自当竭尽全力,尽忠报国!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方才不负皇恩!”
孙太监揉了揉额头,遇上这种死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真是叫人头疼啊。
于是孙太监暴躁起来,直接挑明了说:“咱家看你骨骼清奇,乃是万中无一的征敛奇才!
你又不是那些迂腐文官,要把格局打开!你能向宫中进贡财物,就是报效皇恩!”
林大官人振振有词的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哪还用刻意征敛?”
孙太监不听这些屁话,只问道:“加派一万匹的事情,能不能做?”
林大官人开始叫苦:“苏州城的情况,孙公你也不是不知道,一万匹听起来不多,但肯定又会让城里骚动。”
孙太监真想逼着林泰来去做事,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没那个实力。
最近苏州城流行一句话:不怕闹民变,就怕林泰来斡旋民变。
所以孙隆想了想后,又用商量的语气说:“那你认为,该是多少匹合适?”
林大官人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几声,“孙公明明有财源广进的办法,却为什么只想着杀鸡取卵涸泽而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