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很清楚,林泰来并不会真听他的,他只挂着一个“武座师”名头而已。
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兵部尚书,手里也没权力命令林泰来。
既然无能为力,所以干脆就不来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林泰来做过保证,王世贞的人身安全不会有问题。
当林大官人来到山门的时候,扬州卫的武官低声问道:“这次银子怎么处置?”
林大官人指示道:“如果不是有王公在此坐镇,哪有你们的外快?你们不欲感谢王公否?”
这武官试探着说:“今天的一半由我们官军分了,另一半给王公?”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赞赏的说:“做人要饮水思源,如此甚好!”
于是此后有不少军士举着银子高呼:“谢过王公厚赐!”
坐在堂中的王老盟主听到外面拥戴自己的呼声,内心已经无喜无悲。
他很明白,除了有自尽的决心,此时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没有用的。
忽然间,平山堂所有门户大开,外面的光线照进了平山堂里面。
当初修建平山堂,很大程度是为了远眺美景,这是平山堂最大的特色,所以平山堂正面除了门扇,就是可以打开的落地窗。
在这春暖花开的三月初,当所有门窗打开后,外面和堂里就浑然融为一体。
但在老盟主看来,如果没有林泰来和数百官军,眼前一切又该是多么美好?
林大官人没有走进堂中,站在外面对王老盟主说:“今日人数差不多了,雅集可以开始了!”
王老盟主不想说话,但林大官人似乎也不在意,朝着西边月门招了招手。
有个外罩粉色纱衣的美丽小娘子娉娉袅袅的走了出来,登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捧着琵琶等物事,一直走到了堂前。
林大官人又对王老盟主说:“此乃扬州樊姬也,歌舞双绝,人所称誉!
今日愿在弇州公面前献艺,为雅集助兴!”
王老盟主淡淡的扫了一眼樊姬,就是不说话。
对林大官人的盘算,王老盟主心知肚明。想借他文坛盟主的声望去捧人,没门!
林大官人对樊姬比划了一下,于是樊姬直接在堂前,直接表演了一段最拿手的蝴蝶舞。
作为今天雅集的开场节目,樊姬这蝴蝶舞引发了一片喝彩声。
唯独坐在堂中的王老盟主冷酷到底,一言不发。无论发生什么,今天主打一个闭口禅。
林大官人笑道:“弇州公!你今天是不爱笑吗?樊姬如此卖力气,不开口点评几句么?”
王老盟主闻言,不但不说话,还把双眼闭上了,开始阖目养神。
站在堂前献艺的樊姬不知所措,自她出道以来,从没这样被冷落过。
林大官人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老盟主毕竟年纪大了!在女色方面可能就淡了。”
王老盟主暗中攥了攥老拳,差点就中了“激将计”,差点就开口驳斥了。
又听到林大官人继续说:“此情此景,不禁心生一首小词,愿与诸君分享,也算是为今日雅集抛砖引玉吧。”
随即林大官人吟诵道:“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
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
围观的众士子听到最后一句,纷纷忍俊不禁。
“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这句,从字面典故上来说,是对名妓人老色衰的警醒。
但是放在眼前这个场景,仿佛又是另一种意思。仿佛暗搓搓的说某位才子老了,看到美女也搞不动了,没兴致了。
千人千哈姆雷特,如何解读,全看个人想法。当然一般最流行的解读,一定是最庸俗的那个。
林大官人对樊姬说:“弇州公虽然没说话,但却用实际行动引出了一首好词,伱还不感谢弇州公?”
樊姬连忙上前拜谢王老盟主,林大官人在旁边暗示说:“女儿家身体娇弱,今天就不下山了,晚上让樊姬在平山堂安歇吧!”
王老盟主:“.”
这踏马的不是逼良为娼么?侮辱精神就算了,还侮辱自己的肉体?
虽然王老盟主极度不配合,但经过林大官人的调动,雅集的气氛算是被打开了。
冯时可低声对王老盟主问道:“弇州公何苦修闭口禅?”
王老盟主答道:“此乃非暴力不合作也。”
这时候,张凤翼带着仆役,捧着一幅画出现在堂上,对王老盟主道:“我这里有幅《江上独钓图》,烦请凤洲帮着鉴定一下!”
王老盟主重新闭上了嘴,不予理睬。
冯时可站了起来,指着张凤翼喝道:“堂堂吴门三张,竟然堕落到与林泰来勾结的地步!你的文人风骨呢?”
张凤翼冷冷的答道:“自从当初王凤洲开口想白嫖的我的古画开始,文人张凤翼就死了!
几代五子都没有我们兄弟的名字,还要什么文人风骨?”
“好画好画!”林大官人大呼小叫着,说着很外行的话,“我这里有首诗,与这幅画乃是绝配!”
张凤翼很专业的问道:“好大的口气,究竟是什么诗?”
林大官人毫不藏拙,高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这句诗又引起了众人小小的惊呼,太炫技了,而且意境也很不错!
张凤翼大赞道:“此诗与画,真乃天作之合!”
说到这里,林大官人也就完成任务了,下面怎么炒卖画作都是张凤翼的事情了。
能花二十两银子买入场门票的人里,肯定不乏有钱人。
然后林大官人就撤退了,毕竟别人都是花了钱,要留给别人表现机会,这就叫商业精神。
不然的话,下次谁还愿意花钱入场?
一直到日头偏西,雅集也就散了,兴尽的士子陆陆续续下山回城。
坐在夕阳下,老盟主的影子格外修长。
冯时可上前刚要劝慰几句,却听到王老盟主叹口气,低声吟道: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
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
冯时可感觉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免得老盟主精神失常。
所以又对老盟主说:“今日我与那些上山士子闲谈,得知了一些山下的消息。”
“又能有什么消息?”老盟主问道。
冯时可说:“听说林泰来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士林公愤!正所谓众怒难犯,林泰来也扛不住所有人的愤怒!
我相信要不了三五日,在公愤的压力下,弇州公就能脱困了。”
老盟主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略欣慰的说:“公道自在人心。”
冯时可没有说清楚,很多公愤只是对林泰来挟持老盟主,让别人无法刷老盟主声望而愤怒。
林大官人回到了宅中,却见陆君弼已经等候多时了。
“你放心,我已经把你那个相好的留在平山堂过夜了!”林大官人说:“无论如何,明天她就可以对外说与老盟主睡过了,而且还得了一首词,名声肯定会起来了!”
陆君弼连忙道:“我不是说这个!今天巡盐察院的钱师爷来找我了!”
对此林大官人毫不吃惊,又问道:“意料之中,他都说什么了?”
今天林大官人去了平山堂,若想与他谈判讲数,就只能先去找大掌柜陆君弼。
陆君弼答道:“那钱师爷说,这次事情可以定性为盐运司徇私枉法,罪证确凿”
林大官人听完了后,不禁冷笑几声。
果然在外界的高压之下,那些由利益统合起来的内部秩序就会开始崩坏。
出卖同伙,保全自己,就是这些人的本能。
然后林泰来继续问道:“盐运司就没人找你?”
陆君弼摇了摇头后说:“只有巡盐察院的钱师爷过来。”
林大官人有点疑惑的说:“那就奇了怪了,我看那费运使不像是个昏庸蠢人,不至于如此迟钝吧?”
话音未落,就看到门子拿着费运使的名帖进来了。
陆君弼判断说:“一定是费运使派人盯着这里,看到坐馆回来了,才过来相谈。”
林大官人也没有耽误时间,让门子把费运使领了进来。
此时费运使没有穿官袍,躲在轿子里微服出行。
林大官人明知故问说:“运使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费运使开门见山的答道:“关于你先前在公堂上提出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复你。
之前盐运司所针对你们的行动,皆为巡盐察院所指使。”
林大官人沉稳的问道:“有何证据?”
费运使说:“证据自然都有,但是在盐运司里。”
“这就巧了!”林大官人忽然拍了下扶手,“巡盐察院说,先前盐运司的行动可以定性为你费运使徇私枉法,他们也有证据!”
听到这个消息,费运使陷入了沉默。
林大官人很为难的说:“你们双方都认为罪过在对方,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旁边陆君弼劝道:“与巡盐察院这个上家合作好处更多,也更为稳妥。
一是巡盐察院能拿出来的利益更多,二是巡盐察院更容易压制盐运司,让我们节省力气。”
林大官人赞同道:“言之有理。而且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便又转头对费运使说:“你来晚了一步,今日就请回吧。”
费运使却没有挪动地方,反而说:“我原以为,你们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没想到这位陆先生却如此短视,居然认为巡盐察院能给的利益更多。”
被嘲讽为短视,陆君弼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大喝道:
“你们盐运司再大,还能比巡盐察院更大?你们给的再多,还能比巡盐察院更多?”
费运使没跟陆君弼对吵,转向林大官人说:“其实我想了两天两夜,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林泰来真实目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多贩点私盐,也犯不上把事情闹这么大。”
林大官人很真诚的说:“我这个人义薄云天,就是想给手下伙计们多谋点福利而已。”
费运使没理睬林大官人的屁话,直接掀桌子似的说:“你所图的并不是几斤私盐,你图谋的是摧毁秩序然后重建秩序!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攫取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