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32节

  张文连忙叫道:“堂主莫慌!是长洲县县衙,不是吴县县衙!”

  陆堂主愣了愣,不是吴县县衙?那好像可以再观望一下?

  毕竟长洲县说破天,也管不到安乐堂的地盘。

  张文汇报完了后,又问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坐馆还等着堂主指示。”

  陆堂主略加思索后,仿佛诚心诚意的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坐馆,吾欲效仿上古圣贤,主动让位于贤人。

  如今有心选择你们坐馆,将全堂都托付给你们坐馆,请勿推辞啊。”

  张文:“.”

  他忽然理解了,先前坐馆为什么说不能亲自来总堂,来了就不好走了。

  便又试探着问道:“堂口还有六位头领,只怕人心不服。”

  陆堂主已经从瘫倒中渐渐恢复了力气,拍案喝道:“全堂上下一共也就数十人而已,你们坐馆能一个打几十个,还怕有谁不服?”

  张文也就没再多嘴,又带了陆堂主的话,向林泰来回报。

  此时安乐堂一都分堂在南濠街的堂口已经变成了废墟,当然不便于久待。

  所以林坐馆就带着其余人马,躲在南濠街一家茶舍角落里,等着张文回来,然后一起吃酒庆祝去。

  茶舍这种地方热闹,自然也有表演节目的,比如说书。

  几个小曲过后,便有说书先生上了台就开讲:“今日不讲闲言碎语,不说水浒三国,就讲一讲近日苏州城一段新人新事,包管值得一听!

  话说近日城西横塘镇出了一条好汉,姓林双名泰来,端的是勇猛无匹!

  此人出道即巅峰,月初两拳打爆和义堂的武堂主,有古时猛将之姿,当时就人称小奉先!”

  本来林泰来正琢磨着心事,以及善后事宜,对说书先生没怎么上心,但却冷不防居然听到了自己名字。

  说书先生见挑起了听众兴趣,就继续说:“要说这小奉先有多勇猛,我就说一个数字,一百四十人!

  据在下个人粗粗算来,近一个月内,那林泰来打人总数约在一百四十人左右。平均下来,就是每天五人!”

  这个数字,让听众倒吸一口凉气,顿生恐怖如斯之感!

  还有喜欢抬杠的,叫道:“不合理!怎么可能有如此多!”

  说书先生“啪”的拍了下醒木,“若是不信,那客官们就听我细细算来,这可是本人独家揭秘,客官们今日听着了!

  太湖卖鱼船民贡献了十几个名额,花榜三家名妓加上校书公所贡献了六十个左右名额,申氏义庄贡献了十几个名额。

  然后就是今日,长洲县衙贡献了五十个左右名额!对了,还有和义堂堂主武一魁友情贡献了一个名额。

  如此加起来,不就是一百四十人左右了?这仅仅是一个月的战绩!

  演义话本里无论如何给好汉排名次,但在当今苏州城,林泰来绝对是第一好汉!”

  如此有理有据,听众顿时鼓掌喝彩。

  说书先生看到气氛到位了,就重新开口道:“下面我还有关于林泰来的三大秘闻,细说与诸君听。欲知秘闻如何,请听片刻后分晓!”

  然后就是大家都熟悉的中场收钱环节了,今天说书先生的收益明显不错,看得角落里的林泰来都很眼馋。

  说书先生很有职业道德,收完钱后没有卖关子,继续开讲:

  “第一大秘闻,林泰来自称林教授,是因为他不喜欢林教头这个称呼,所以改了一个字将教头改成了教授。

  第二大秘闻,林教授打人时,对手人数在十人以下时用拳,在十人以上时用鞭。

  又因为林教授用拳时,习惯套上铁指环,今日又喊了一句高举金鞭不问名,合起来就称为铁拳金鞭!

  第三大秘闻,林教授打完人后酷爱写诗,据我推测,他是通过打人才能获得灵感。”

  听着别人在旁边剖析自己,林教授感觉有点尬。

  但张武和四大金刚却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道:“坐馆你火了,真的火了!”

  今天效果十分火爆,说书先生也越说越兴奋,嗨上了头:“尔等是不是以为,林教授是一个胸大无脑的莽夫?

  其实大不然,甚至还相反,林教授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接下来我就为诸君仔细解读一二!

  先抛开他为何去打长洲县不谈,这个等一会儿再详解。

  就看他今日蓄意去长洲县县衙开打,偏偏不在县衙里面开打,只在县衙外面打私人班房的捕快,这就是非常精明的选择”

  突然从茶舍角落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张八仙桌直接被拍的粉碎!

  一个巨汉从碎掉的桌子旁边站了起来,眼神带着杀气,注视着说书先生。

  “铁拳金鞭林教授!”有人当场认了出来,尖声惊叫道。

  林泰来大踏步走到说书先生前面,厉声叱道:“世风已然如此败坏,人心已然如此堕落!

  你们这些说书先生不要总是沉溺于低级趣味,热衷于传播低俗花边传闻!

  劝你要做个对社会负责的人,多弘扬正能量,多宣传传统文化!”

  说书先生瑟瑟发抖:“好汉饶命!但好汉说的话,在下真心听不懂,不解其意啊!”

  林泰来冷哼道:“举个例子,在下今天发表了三首律诗,质量上乘,用典不少,多有忧愤时事之意,为何不见你传扬和解读?”

  随即林泰来当场又写了一遍三首感怀,又按住了说书先生,指示道:“讲!你现在就开讲这三首诗!”

  说书先生欲哭无泪,拿着三篇诗稿,开始讲起纯文学。

  不等半刻钟,茶舍客人走了三分之二,茶舍掌柜也开始欲哭无泪。

  林泰来不满的瞪了眼说书先生,骂道:“你这说书水平也太烂了,都没几个客人愿意听你说书。

  真没什么前途,还是别干说书了!我可怜你,来给我当个军师,试用期三个月,合格后转正!”

第45章 时代阴影里的眼泪

  2023-04-14

  其实说书先生很想问,所谓的试用期有没有薪资,但他看着在林教授手里把玩的铁指虎,就很自觉的不问了。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去总堂汇报工作并带回了堂主最新指示的张文,匆匆从横塘镇赶了回来。

  张文迈进了茶舍,看到里面上座情况,便不屑的对门口掌柜说:“我做什么生意,都不会开茶舍!你看都傍晚下工时候了,茶舍才这么几个人!”

  茶舍掌柜生无可恋,有气无力的说:“或许过几天就关门歇店了。”

  因为刚才林教授又问了,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作,将茶舍打造成一个以诗词文化为主的文学基地。

  具体合作方式是,茶舍一方负责出钱、出力、出场地,林教授一方负责最重要的内容.

  茶舍掌柜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高雅的黑社会。

  你踏马若真心想合作,去乡下拐几个小妹,调教几天,再送过来当唱曲粉头不行吗?

  张文大步走到林坐馆身边,正要回报总堂指示,但他忽然又发现,坐馆左手边第一位坐着个三十来岁的生面孔新人,这非常值得警惕!

  按照往常习惯,如果都坐下说话,坐馆左手第一个位置必定是他张文的!

  故而张文先问了句:“这位是哪个?咱们堂口内部事务,可能不方便外人听到。”

  林泰来便随口介绍了几句:“这个是高长江,本业是说书的,也精通一千以内的算术。

  他因为敬仰本教授文学才华,所以自愿加入我们社团,老家、妻儿在哪都已经主动交待过了。

  故而现在还算是自己人,你有话但讲无妨!”

  张文不好继续在新人问题上纠缠个没完,便开始回报正事:

  “陆堂主最新指示,因他年迈乏力,愿将堂主大位和十三都地盘尽皆托付给坐馆!”

  四大金刚闻言顿时激动了,一起叫道:“恭喜坐馆!”

  等坐馆当上了堂主,他们这些一起患难过的“老兄弟”,岂不人人都要升为头领了?

  但林教授毫不犹豫的拍案叱道:“尔等住口!我林泰来立身以忠义为本,一心永远拥戴陆堂主,岂能行篡逆之事,受天下人耻笑?”

  新加入的高长江还不习惯林教授的风格,不禁暗自诧异。

  不就是一个乡下八流社团头领的位置吗,在姓林的嘴里,又是篡逆又是天下人的。

  这样说话风格的人,在小说话本里,那都是十章内必反的枭雄。比如在隋唐演义,起码是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级别的人物啊。

  “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做才对?”林泰来当众表完忠义后,突然转头又对高长江问道。

  高长江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其实是林坐馆对智力型新人的考验,自己要小心答复。

  他能猜出几分,为什么林坐馆不愿意当堂主,想想小奉先的外号就知道了。

  因为林坐馆想要一个顶在上面背锅的大哥,哪怕是名义的,这是一层有用的保护壳。

  万一遇到那种必须付出代价,才能稳住对手的情况,可以果断牺牲掉大哥,让大哥去死!

  作为小弟下级,若想在江湖中真正保全自身,必须有这种觉悟。

  这小奉先,比吕奉先本尊还狠,吕本尊虽然动辄杀义父大哥,但黑锅也都是自己背着啊.

  斟酌了片刻后,高长江才答道:“那边堂主善意也不好过于违逆,坐馆不妨领受一个副堂主,独在一都坐镇,听调不听宣!”

  其他手下们纷纷叫道:“坐馆若不愿上位堂主,当个副堂主也不错!总堂若不许,我们就去总堂请愿!”

  林泰来久久无语,林副堂主?和林教头一样,似乎也不太吉利?

  “走了!一起吃酒去!”林教授看看天色近黑,华灯初上,到了夜生活时间,便带头起身招呼说。

  虽然凭本事忽悠来的三百银子,大都计划用来买通县试和府试。

  但林坐馆也明白,现在是凝聚手下人心的最佳时刻,今晚这顿必须要安排。

  次日,宿醉醒来的林教授,带着残存的酒气和脂粉气,从纱帐里爬出来。

  然后他带着块破烂牌匾,又一次前往县衙,括号吴县县衙。

  新入伙的高长江暗叹,坐馆只拿受不受堂主之位这个问题来考验自己,但却不问今天去县衙的事情。

  这说明,坐馆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自己想在社团里真正坐稳,还任重而道远啊。

  不对,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在社团坐稳?原本不是想着,先忽悠几天,等坐馆麻痹大意后再跑路吗?

  难道年过三十的自己也有一颗叛逆的心,被坐馆的特立独行气质吸引了?

  却说林教授进了城,来到吴县县衙,那真是“道路以目”。

  有诗云:行者见教授,下担捋髭须。少年见教授,脱帽立踟蹰。衙役忘其务,小吏忘其书。来归相怨怒,不敢怪教头。

  县衙东院不同寻常的静悄悄,连县丞二老爷都不在判事厅里,只有章粮书在粮科公房坐着。

  满身酒气和脂粉气的林泰来提着破烂牌匾,走进了粮科公房,又故作诧异的问道:“今日人都去哪里了?怎么连二老爷都不在厅上?”

  章粮书咬牙切齿的说:“托你的福,连二老爷都称病不出了,你现在有何感想?”

  县衙钱粮系统里,能躲事的都躲了,唯独他这个林书手直属上司躲不了。

  倒也不是别人怕事,主要是官场中人有个特性,习惯于按照惯例处理问题,这样出错概率最低。

  但如果遇到没有前例可循、而且非常怪异的问题,一般就先躲为敬,暗地里观察明白后,再做出决定。

  听到章粮书的问话后,林泰来的神情突然变得沉郁起来,语音低沉的说:“在下的感想就是,我离死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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