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林泰来自己哔哔哔,那还可能是“危言耸听”;但如果巡抚和知府一起这样渲染危机,气氛就算是烘托到位了。
这时候,次辅许国走了过来,递给申时行一份文书,道:“此乃凤阳巡抚杨俊民之密揭也。”
申时行再展开看去,杨俊民在密揭中说:“林泰来向前在扬州行事激烈,如今又率千人来扬州,江北商民尤其惶惶不安。
为地方安稳之计,减少江北恐慌,命扬州卫运军往南岸接漕船。
又,朝廷虽命苏州卫驻防扬州水次仓,但具体如何安排,或有可虑之处,尤其不可使林泰来北上,叩请政府斟酌。”
在如今官场话语中,政府往往指的就是内阁,阁臣也往往被称为执政。
看完这些申首辅便感到,立刻进入自己熟悉的场景了。
矛盾双方各说各的,两边似乎都有理,然后就需要他这个首辅来调和或者偏帮。
但许次辅冷哼道:“林泰来莫非完全不懂规矩,简直不将内阁放在眼里。如果都像他这样不尊重内阁,内阁还如何掌控朝堂局面?”
不明白朝廷运行机制的人,可能觉得许次辅这话莫名其妙,凭什么上来就指责林泰来“不懂规矩”?
而懂行的人已经注意到了,在两个当事人里,林泰来上的是“奏疏”,而杨巡抚送到内阁的则是“密揭”。
这两者之间的区分是很大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对内阁而言意义尤其不同。
这就要从内阁的权威说起,原本内阁与朝廷其他部门乃是平行单位,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但从弘治正德以后,内阁权力逐渐扩大,压过了六部,形成了事实上的半集权。
在这个内阁扩权的背景下,部院大臣和封疆大吏在上敏感奏疏之前,往往要先以密揭形式关白内阁。
这种关白密揭并不是奏疏,不需要朝廷做出处置,性质更像是私下里的情况说明。
内阁看过密揭,对某件事知情甚至同意后,这些大臣才会上正式的奏疏,进入不可逆转的公文流程。
所以这种关白密揭出现,也是阁权扩张的象征之一,让内阁在政务中从只能被动看奏疏,获得了主动布局的能力。
具体到这次事件,林大官人的做法是,不跟内阁提前打招呼,直接上了奏疏,把双方矛盾捅到公开流程里。
杨巡抚的做法则是,先给内阁送密揭说明情况,等待内阁对矛盾的表态。
站在内阁的角度,当然更喜欢杨巡抚这种表现,这才是应该有的官场规矩和秩序。
所以许次辅明知道林泰来与申首辅关系匪浅,仍然敢在申首辅面前,斥责林泰来“不懂规矩”。
而申首辅也说不出什么,他毕竟是内阁首辅,也必须要维护内阁的权威,不能强辩说林泰来做的对。
虽然申首辅非常理解许次辅,但又不能任由许次辅在这发挥。
便开口道:“你说林泰来不尊重内阁,但也犯不上为此动气啊。
你仔细想想,他除了天子之外,到底尊重过谁?”
许国:“.”
细想林泰来上半年在京师两个多月,弄断了某伯爵一条腿,砸了复古派的场子,还打了几十个锦衣卫官校,跟国舅激情互动抢状元,在都察院进行物理意义上的杀进杀出。
什么勋贵、皇亲、厂卫、文坛、科道,都祸害了个遍。
相比之下,林泰来对内阁的这点不尊重,似乎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不经意间,申首辅就把许次辅的情绪化解掉了,无论这种情绪是不是故意的。
虽然说次辅许国的政治立场大体上和申首辅一致,尤其在反言官立场上,许国是内阁战斗欲望最强的阁老。
但是与此同时,许次辅对林泰来的意见却很大。因为许次辅是徽州人,祖上也是小徽商。
而上次林泰来在徽商重镇扬州搞风搞雨,还坑了徽商领袖郑之彦一大笔。
当时事情发展太快,郑之彦向许次辅求救都没来得及,这让许次辅有点耿耿于怀。
此刻许国指着桌上章疏,对申时行说:“林泰来将奏本都送到这里了,应当如何票批?”
申时行反问道:“你以为该如何?”
许国直接表明态度:“让林泰来率众退回苏州,暂停差事考计,自然会将所谓的潜在兵变消弭。”
申时行面色不变,继续说:“漕运之法是朝廷的成法,苏州卫仓军调动是朝廷的调动。
如果杨俊民这个巡抚临时发令,就能让朝廷随便改变法度,这合适么?”
许国不爽的说:“那还能怎样?下令让杨俊民放开船闸,让林泰来率领千人进入扬州?
我敢肯定,到时候扬州必然会生出乱子,不管是人为鼓动的还是自发的,反正一定会有乱子。
而外面言官都在盯着内阁,也一定会借机攻讦内阁处断失误!”
申时行淡定的说:“所以也不能让杨俊民退让,最好的方法还是什么也不做,不做就没错。
对了,也不能完全无所作为,就近派个南京官充任钦差,去现场处理就行了。”
许国无语,眼前奏疏密揭上的事情,都是三四天前的事情了,现在现场局势到了哪一步还真不好说。
不直接下诏令到当事人,反而给南京下令,南京官员再磨蹭几天,路上再磨蹭一两天,等“钦差”到了现场还不定已经是多少天后了!
鬼知道那时候事情已经演化到了什么地步,这种处置方式,和什么都不做有多大区别?
申时行无动于衷的说:“放任不管,最坏的后果就是苏州卫官军发生哗变,但那又怎样,是内阁逼出来的吗?”
许国感觉,似乎首辅还挺期待哗变?难道发生了哗变,就可以给杨俊民甩锅了?
他忍不住说了句:“凤阳巡抚杨俊民或许有私心,但也是在职权范围内行使权力。”
申时行毫不客气的说:“既然是行使权力,那就要承担后果;如果承担不起后果,那就是罪责!
况且话说回来,难道林泰来不是行使职权?他身为苏州为督运指挥佥事,不该督运漕军和仓军过江?”
许国反驳说:“杨俊民乃是巡抚,林泰来只是个署指挥佥事,总要有尊卑之别。”
不能因为杨俊民是张四维的同乡姻亲,就这么不把杨俊民当回事啊。
申首辅答道:“都是为皇上效力的朝廷命官,在身份上或许有差异,但事务上何来尊卑?
我大明朝堂,什么时候以品级论公事之尊卑了?”
要是都按品级说话,那七品的御史、给事中都要扫大街去了,大部分巡抚也都要听布政使的。
许次辅算是明白了,申首辅完全不在意林泰来去碰杨俊民。
败了也就是损失一个千户兼署指挥佥事,有什么可惜的?
最后申时行又道:“我这些话不只是针对杨俊民,对林泰来也一样!既然都敢玩火,最后玩不起的就出局!”
申首辅虽然不以强势著称,但也要看跟谁比,和张居正等前任比确实差点意思,可仍然是一个能说话算数的首辅。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次辅许国也就只能闭嘴了。
想来杨俊民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巡抚,可以调动全江北的资源,即使是总兵档次的武官都得低头,不至于连个卫所千户兼署指挥佥事都收拾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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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2023-11-13
扬州卫屯军和苏州卫人数差不多,都在四千人上下,负责城防。
但扬州卫运军却多达八千九百人,分为六帮,十二名领运千户,由此可见扬州卫在漕运体系里的重要作用和辛苦程度。
不过对于扬州卫指挥使万恒来说,再辛苦也辛苦不到他,平常在城里喝着小酒唱着歌就行了。
扬州城里官衙密布,一个比一个有实权,府县衙门就不说了,还有巡盐察院、盐运司、兵备道等,就连巡抚也经常巡视扬州。
跟上面这些衙署相比,扬州卫的权力其实不算什么。
不过好歹是驻守在扬州城这样流淌着金银的地方,万指挥使总比天下大部分卫所武官过得舒坦多了。
今天万指挥使闲来无事,正喝着小酒唱着歌,忽然看到卫署的王经历冲了进来。
“出大事了!”王经历连礼都不拜,直接冲着万指挥使吼道。
万指挥感觉很扫兴,不悦的说:“能有什么大事找到我?”
主要是扬州城里有这么多衙门,巡抚眼下就在扬州,就算是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所以万指挥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多大责任。
王经历叫道:“巡抚被乱兵捉走了!”
万指挥:“???”
这是什么意思?明明遣词造句并不晦涩,为何自己还是听不懂?
巡抚好端端的在察院,怎么就被人抓走了?又是哪位好汉敢抓巡抚?
王经历解释说:“刚才巡抚察院的亲兵来报信,说有乱兵冲进了察院,把杨抚台掳走了.”
万指挥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然后打断王经历,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先不要说其他的,就说这乱兵是不是我们扬州卫的?”
王经历答道:“我们扬州卫各处没有异动,听说这群乱兵是从外地来的,口音像是苏州那边的。”
万指挥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扬州卫官军干的,那就少了一半责任,还好还好。
“到底怎么回事?”万指挥终于放下了小酒,再次喝问道:“兵变劫持将帅不是边镇经常有的事情吗?我们扬州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万指挥说的也没错,大大小小兵变这种事在边镇多,在腹里地区相对较少。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在二十五六年前,南京城就发生过振武营兵变。
被林大官人弄断一条腿的诚意伯刘世延,就是靠着平息那次振武营兵变才出人头地的。
王经历摊了摊手,“具体尚不清楚,只知道这帮乱兵裹挟着杨抚台,冲出利津门,进了运河东岸的水次仓!
巡抚亲兵找到我们扬州卫,是想让扬州卫出兵去营救杨抚台。”
目前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万指挥还是觉得云里雾里,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
但事情发生在扬州城,而扬州卫又是负责城防的,他这个指挥使就有责任。
总不能指望其他衙署所属的那些盐丁、民壮等等,从乱兵手里解救巡抚吧?
万指挥急急忙忙往外走时,王经历也跟着边走边说:
“但凡兵变,必有诉求,巡抚亲兵没有说;但凡兵变,必有首领,巡抚亲兵也没有说。
所以此事估计有很多存疑之处,长官不要用力过猛。”
万指挥若有所思,便下令道:“只出动东营五百人,先去水次仓外面列阵,记住,只列阵!”
然后又发出了第二道命令:“派人快马去瓜洲报信,巡抚标营大部分都在那边,让他们赶紧回来救抚台!
察院都被抄了,抚台都被人捉走了,他们这帮二傻子还守在瓜洲干屁!
让他们速速回来救援抚台,保护抚台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如今凤阳巡抚标营七百五十人,其中二百人还驻守在淮安大本营,其余五百五十人都跟着巡抚到了扬州。
然后又调了四百人前往瓜洲镇守,剩下一百五十人都守在扬州巡抚察院。
按道理说,在如今这承平时代,又是在扬州城这样大城市里面,一百五十人也能保证巡抚察院安全了。
但就是在所有人都没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被裹挟的不但有巡抚,还有当时也在察院的七个大朝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