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怎么了,着急忙慌的作甚?”
长孙皇后颇为担心地扶着他:
“要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若非今日发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慢慢来呀。”
李世民狠狠喘了两口气,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
他喘匀气后,指了指地下的几个臣子:
“观音婢你问问他们,今日这事儿虽然并不是立即要发生的,但哪怕迟一刻,朕都不放心。”
“实在是……实在是太重要了!”
“你别拦着,朕这会儿就要去找人做!”
殿内,长孙无忌、房玄龄以及程咬金都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也知道陛下为什么如此兴奋,如此激动地要立即去准备此事。
真要说起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也算是门阀的一员,可他们远远够不着五姓七望这种等级。
房玄龄的曾祖是北魏镇远将军,祖父世袭北魏官职,当过主簿,父亲则是魏、齐有名的学者。房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当过官做过学问的,可这数得上号的清河房氏仍然在五姓七望面前抬不起头。
房玄龄的妻子出自范阳卢氏,属五姓七望之一。而但凡没有出身于这七家,能娶到五姓女都是高攀,房玄龄惧内这件事都传多远了,民间百姓都知道。
而长孙无忌的出身也不差,他出自鲜卑贵族河南长孙氏,世为北朝重臣。哪怕他家的祖宗更争气,但跟房玄龄一样,即便是身为玄武门最大的几个功臣之一,他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比上五姓七望了。
至于程咬金……
程咬金的出身前面已经讲过,他现在的妻子是五姓七望中的清河崔氏女没错,但那是续弦。他的原配孙氏已经去世了,如今的妻子崔氏甚至比孙氏还大几岁,鳏夫和寡妇在一起,也没太大讲究,也是因此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国公才能娶到五姓女。
算一算,现在在场的三个肱骨之臣,有两人家里都娶了五姓女,剩下一个李世民的大舅哥。
而以小见大,朝廷里门阀出身的,又有多少?
即便大唐初定天下,朝中有众多功臣,没有那么多五姓七望家的官吏,可只要是祖上有点说头的,都会去尽力攀附这七家人,他们或许有很多不在朝堂,却是真真正正的无处不在。
可以想见,李世民要砍断世族垄断的教育资源,未来的困难有多大。
而李二陛下发现这几位爱卿都尽皆默然,尤其连大舅哥的眼神都透露着对他这种着急态度的不赞同,也稍微缓解了激动,定下神来思索。
长孙皇后见他们都沉默了,才再次询问:
“不若你们先说说到底要做什么,再慢慢商议出个章程?”
“陛下登基这么些年,已经鲜少如此莽撞了,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何事发生,才让陛下激动至此。”
李世民叹了口气。
他现在也算是回过神来,知道印刷术这事儿可能会遇到很多麻烦,而下面这三人又都不太好插手,这才看向了自家媳妇。
“事情是这样的……”
几句话,将今天课上的事情大致概括了一下,李世民才说:
“观音婢,你知道这印刷术有多重要吧?”
“不单单是书籍的事情,便是朝廷有什么文书要下发到地方上,有了这活字印刷,便能快速且大量地印刷出各种各样的文书,仅是对朝廷而言,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是你看看他们几个,连意见都不敢说,就因为忌惮五姓七望……”
“朕不是觉得这几个卿家有错,只是觉得累。”
是啊,怎么不累呢?
如今这印刷术连甘露殿都还没有传出去,殿内的几个人就已经开始忌惮,这不是因为他们胆子小。若真是胆小之辈,他们当年也不可能跟着秦王殿下开启玄武门之变。
恰是因为他们脑子够活,胆子够大,才能真切感知到这印刷术即将带来的风起云涌。
他们不说话,是在思考这件事究竟有没有一个更加柔和的处理方式,若是没有,那么陛下就必须使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干预。
而李家的皇位坐稳还没多久,若是世家门阀集体反扑,说不好李唐王朝就跟当初魏晋南北朝的诸多短命王朝一样,甚至跟隋朝一样……
这都很难说。
长孙皇后听完之后也沉默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是不是妇人之见,二郎要不要听听?”
李世民点了点头。
对现在的他来说,任何意见都是重要的,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不管是谁提出来,只要有人肯支招,就能给他点信心。
长孙皇后思忖着开口:
“世家大族,好处多是多,但也并非没有坏处。”
“像是普通寒门中,只要出现一个有出息的,关系亲近的亲戚自然能得到荫庇。但世家子弟们靠着的不是某一个人,他们靠的是五姓七望这一群人,只要名声在,哪怕无凭无据出去跟人借钱,也一样有人认可他们。”
“与之对应……寒门荫庇足以养活一家,世家大族却不然。那么多的子弟,总有嫡系与旁支,例如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的共祖是崔业,例如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的共祖是李昙,他们一开始也是一家人,只是后面分开了。”
“嫡系没落,旁支出息,自然会分家。而嫡系家底丰厚、旁支贫困至寒门的也不在少数。”
“若是在五姓七望,甚至是其他新贵之中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将印刷术优先给他们家的藏书使用,并许诺他们可以先得到印刷术的好处,二郎以为如何?”
李世民脸皮抽搐了一下。
这……倒是个阳谋!
就是怎么看怎么缺德。
诚如观音婢所言,旁支的资源一定不如嫡系,可旁支也不一定就出不了人才,要不清河崔和博陵崔是怎么分开发展壮大的?
五姓七望中,绝大部分的旁支都有野心,都想自己这一房能出一个大官,只要资源递到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可能放弃。
假如真的这么干,虽然有点离间之嫌,可也算是光明正大,人家毕竟是一家人,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很快就会传到家主耳朵里,问题是家里硬要拦着也拦不住人家奔前程,皇帝亲口许诺的好处,哪怕分家也得挣到手。
“这……哪怕能让五姓七望大不如前,可会不会扶持出新的世家门阀?”
底下,房玄龄颇为忧虑地提出了问题。
但不用长孙皇后思考,李世民率先大手一挥:
“不可能!”
“你没听朱标和宋先生说吗,后世到了宋朝,科举与印刷齐头并进,就釜底抽薪让世家退出了史书。”
“万事开头难,咱们只要把这第一步给迈出去,后面再辅以改进科举的法子,寒门士子登堂入室,门阀的优势便不存在了,这朝堂上的格局也就会百花齐放,而非放眼望去全是门阀!”
“话又说回来——玄龄啊,朕记得伱家夫人,似乎也不是范阳卢氏的嫡系女吧?”
房玄龄的嘴角抽动了两下。
他没想到,只是提了个问题而已,反倒是自己将自己给一脚踹到了陛下的砧板上。
现在箭在弦上,他不想发也得发。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臣的夫人并非出自嫡系,只是范阳卢氏的旁支,否则以臣这清河房氏的门第,也是高攀不起五姓女的。”
李世民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琢磨了一下,道:
“既如此,那你帮朕一个忙。”
“今日回家后,你同你家那醋坛子夫人好生说说,直接将朕得到了一个快速制造书籍文书的消息告诉她,具体的就先按下不表,再看她动不动心,想不想让自己娘家那边用。”
“若想,这事儿便由你这个姑爷出面,如何?”
房玄龄心里骂街都快骂翻天了。
李二,你都把我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末了再问我如何,这有意义吗?
我说不,难道你就不让了?
怎么可能!
“陛下,臣也不怕丢人,实在是臣惧内这事情大家都知道,要是她非要问,臣怕自己挡不住啊。”
房玄龄只能拿媳妇当挡箭牌。
李世民毫不在意:
“挡不住?挡不住你就带她来问朕,朕要是还挡不住,便让观音婢出手,总不至于皇帝皇后加起来都没法对付你家那个醋坛子吧!”
“好了,此事暂定如此,朕给你一块入宫令牌,若有后续,不拘何时你都可直接入宫觐见。”
“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殿内三个大臣:……
程咬金怜悯地瞥了房玄龄一眼,心里万分庆幸自己娶的是清河崔氏嫡系的寡妇,这事儿轮不着他来冒头。
房玄龄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冷笑着磨了磨牙。
三人一同出门的时候,房玄龄低声对程咬金道:
“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印刷术一旦传开,嫡系的自然也想要,你这个家里娶了嫡系五姓女的现任国公便首当其冲。”
“知节,我做初一你做十五,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哭啊。”
说完,房宰相扬长而去,没有再给程咬金半个眼神。
程咬金:……
程咬金目光带着求助看向旁边孤零零的长孙无忌。
后者离他远了半步,摸了摸胡子:
“老夫没这福气娶到五姓女,此事与老夫无关,知节,你多保重。”
…………
下午时分。
邢国公府邸。
这里是房玄龄的家。
“相公回来了?怎么看着脸色如此难看,你怎么了?”
房玄龄刚一进门,夫人卢氏便迎了上来嘘寒问暖。
待她看见丈夫的脸色难看,又摸了摸他帽子,发觉里头已经湿透,看样子出了许多汗,显然不是普普通通热着了——这会儿还是春天,哪有那么毒的日头。
思索了下,卢氏拉着丈夫回到了他们二人的卧房。
“相公,如今四下无人,你出什么事了,要不同我说说?”
“若实在难办,我修书一封回娘家去,让他们帮帮忙也行啊,你可别吓我!”
看着夫人担忧的面色,房玄龄捂着脸长叹了口气。
外头都说他惧内,甚至连陛下也老拿这件事开玩笑,也是他自己故意传出去的。
当时陛下听说他在外头应酬时不近女色,便硬塞了两个婢女让他带回家,结果被夫人给打出了门,而后陛下震怒,传召卢氏觐见后呵斥她不守妇道,还拿了一个坛子说里头装着毒药,让她在给丈夫纳妾和喝毒药之间选一个,而夫人毫不犹豫地喝了那毒药,才发现那是一坛醋。
“醋坛子”这名头,此后就一直跟着夫人了。
但只有房玄龄和卢氏自己清楚,这件事是他们商量好的。
试问,皇帝亲自赐两个婢女在自家后院里当妾室,谁知道那是妾室还是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