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晋侯叫到自己,韩起一时也是冷汗淋漓。
只见晋侯的目光依旧很平静,从刚才追忆先祖霸业时的慷慨陈词,到后来面对季孙宿无视自己晋国盟主地位而表达出的愤怒,再到最后将季孙宿拖下去时的泰然。
此时的他内心已经没了波澜了。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漠然的看着地上跪拜着的韩起。
“赵卿的病情如何了?”
谁也没想到,晋侯会在这时候又问起赵武来。
即便是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的李然也不由微微一怔。
难道说,晋侯当真打算现在就要动韩起了?
要知道现在的晋国中军将仍旧是赵武,韩起不过是作为二把手代赵武处理国政罢了,倘若赵武病势有所好转,韩起这个中军佐也只是给赵武跑腿的份儿。
此时晋侯问及赵武状况来,那意思似乎就是在告诉韩起: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
李然有些纳闷,虽然他能理解晋侯欲借季孙宿一事来震慑晋国六卿,但眼下要动韩起,那也是绝无道理可言的。
更何况六卿之势,互相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今日真动了六卿中最为温顺的韩起,那日后晋侯还能有好果子吃?只怕是当年晋厉公的惨案又将上演了。
“回禀君侯,赵武已然可以下地走动,想来不久便能痊愈,回朝参政。”
此时韩起也不敢妄言,急忙如实禀报。
闻声,晋侯微微颔首,眸子里闪过一抹厉色,却又转瞬即逝。片刻后只听他淡然道:
“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有劳韩卿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大家如今都在等着看晋侯的这把大刀如何落下,却谁能料到竟是等来了这一句话。
晋侯说罢,便是缓缓转过身去,在众目的恭送之下,就此离去。
而平丘之会,也就这样看似胡闹样的收了场。
晋侯就这样走了,说了一番话,发了一通火,拆了一把台,然后拍了拍屁股,走了。
要说韩起今天是来走过场的,莫不如说这晋侯才是真正来走个过场的,此时众人回想起刚才晋侯说的那番话,只觉恍惚。
晋侯好似说了什么,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他们心中的那股畏惧,也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又浮现出一抹对晋国日益衰落的嘲讽来。
是啊,季孙宿是被扣押了,可那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自认为自己是鲁国上卿,晋侯不敢拿他怎么样。非要在晋侯面前来赌一把运气,晋侯又岂能说将其扣押就扣押了?
所以说季孙宿的下场可以说完全是自找的,其他诸侯和卿大夫可没这么蠢,自然不会这时候再去撞那晋侯的枪口。
如此一来,晋侯刚才的那番话,在他们耳中,便好像是等同于没说。
李然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是一脸暗线,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道:
“敲山震虎,敲山震虎,这山倒是敲了,可是这虎,只怕是唬人的‘唬’吧……”
……
李然也先回到了绛。
他留在平丘的意义已然不大,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个客卿,此次会盟他虽是运筹着一切,但归根究底,也只能是个看客罢了。
祭乐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俩刚刚回到馆驿,祭乐便被一个仆人给叫了出去。
李然猜测多半是祭乐的家人找到了她的行踪,所以派人前来叫她回去,祭乐孤身在外已有大半年了,此次好不容易在绛遇到家里人,若不去见见,岂能说得过去?
于是,这馆驿就变得有些冷清了起来。
鲁侯已经先行返回鲁国,现在祭乐又去见她的家人,孙武又在那里打仗打得不亦乐乎。眼下却只剩下李然与孙骤在这大眼瞪小眼,可谓好生无趣。
但他只无趣了一日,第二天就被羊舌肸给派人叫了去。
来到羊舌肸的家宅,李然正与羊舌肸聊着平丘之会上的事,却不料韩起忽的来访。
“哎呀,韩中军,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韩起此次在平丘之会上的表现让羊舌肸很是满意,所以此时对待韩起多少带着一丝感激的心情,说到底,若不是受了韩起默许,季孙宿只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扣押在晋国。
“咦?这位是?”
刚进门的韩起一下就看到了李然,当即问道。
羊舌肸急忙为他介绍道:
“这位便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
“话说,一年前韩中军还曾奉君侯之命前去洛邑朝觐周天子,说来应该与子明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韩中军难道是忘了?”
那次出使,晋国委派韩起朝觐宗周,羊舌肸随从。说起来确实应该有过一面之缘。
可惜那时候的李然并不是现在的李然,而那时候的韩起也并非现如今的韩起。再加上那次韩起与太子晋的会面本来也十分仓促,那太子晋身后的李然就更不会被注意到。
此时听羊舌肸说起来,韩起这才恍然记起,连连点头道:
“正是正是,哎呀呀,你瞧我这记性!”
“李然见过韩中军。”
李然适时躬身见礼。韩起急忙上前拱手道:
“子明远道而来,到了晋国,便是我们晋国的贵客,来,快快请起。”
此时李然的身份乃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官职虽不甚重要,可在这个重视人才的年代,他的学问与谋略却足以让韩起这等掌权者是趋之若鹜。
毕竟他也听说了叔孙豹背后有个门客,一直为叔孙豹出谋划策,而此次针对季孙宿的作局,其背后也少不了他的影子。此时见得真人,自是令他十分的礼敬。
三人落座,羊舌肸问及韩起此番来意。
而此时韩起进门见得此二人,便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这李然与羊舌肸分明便是一伙儿的。而之前之所以羊舌肸会突然拜托自己做得那些事,现在想来也多半是李然从中谋划布局的。所以眼下,他也没什么可瞒着李然的了。
于是当即出言道:
“而今季孙宿虽被扣押,但君侯却并未言明如何处置此人。”
“若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诸侯不服啊。”
毕竟季孙宿还是鲁国的上卿,你扣着人家的上卿始终没个下文,这横竖都总不是个事。
最为关键的是,此次扣押季孙宿的目的便是要求季氏归还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那么一旦季氏照做了,你还继续扣着季孙宿不放,那岂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韩起今日前来的目的,便是与羊舌肸商议一下,倘若季氏当真归还了城邑领土,到时候该如何处置季孙宿,是放是扣,总该要给鲁国一个说法才是。
听到这话的羊舌肸当即将目光转向了李然,他看了看李然的脸色,见李然并没有想要发表意见的意思,当即侧目道:
“君侯之命,不可儿戏。季氏一日不归还莒,邾之地,那季孙宿便一日不能放还。而且眼下,即便季氏能迷途知悔,将城邑送还二国,却也不能如此轻易了结。”
其实上次李然请求羊舌肸帮忙的时候,就已经把后面的情况都料到了,而且也都做了周密的安排。
当时的李然便已经言明:即便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季孙宿也绝对不能轻易放回鲁国,必须要季氏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行!
羊舌肸知道李然是有意削弱季氏在鲁国的权势,以便于鲁国公室得以复兴。当然是欣然答允,毕竟他也是一心想要振兴公室,恢复礼乐之徒,与李然可谓是同道中人。
韩起闻声一怔,诧异道:
“哦?却是为何?”
羊舌肸看向李然,示意李然来说。
见状,李然当即朝着他拱手谢礼,而后再度朝着韩起见礼,得到回应后这才开口道:
“此次平丘之会,诸侯亲眼所见季孙宿视宋之盟约于无物,故而是惹怒了晋侯。侵占莒,邾两国城邑乃是一回事,可是当众惹怒晋侯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若只因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城邑便将季孙宿放回,那晋侯颜面何存?晋国霸主地位何在?”
“所以还请韩中军明鉴,即便季氏归还了城邑,那也要让季氏日后再不敢生出藐视公室之心,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当然,以然之拙见,季氏为换得季孙宿放回,必定是不惜一切代价的。韩中军大可与季氏好生商谈,其中的尺度,韩中军亦可自行裁夺。”
第四十一章 子服椒的游说
郠邑,与其说是一个封邑,不如说是一处屯兵的隘口。
城外乃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山丘,一条可容两辆兵车并排而行的官道从郠邑东门延伸至莒国。
而此刻,在这些这条官道两旁的山丘上,则是布满了莒,邾两国的营帐,就好似披上了一层雪绒一般,竟是白茫茫一片。
莒,邾两国联军已围了郠邑十日。
孙武苦于莒,邾两国的攻城器械实在太少,遇上这深沟坚挺的城池,还有于绝境中拼死抵抗的季氏军队,他这心中逐渐是没了底气。
正当他一筹莫展,准备于大帐内再另外部署一番时,突然,帐外忽然来了一信使,只说是从晋国来的。
孙武知道定是李然那边来了消息,于是赶紧将其唤进帐内。
“季已献城。”
看到这竹片之上,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四个字,孙武甚是惊愕,当即朝着北方抬眼望去,喃喃道:
“他真的做到了!……”
原先的他,一开始并不相信李然能够在晋国就将莒,邾两国的城邑要回来。因为他觉得这种关系到领土城池之事,就算季孙宿在晋国受挫,也定然会死扛到底,最终还是要靠武力和拳头来说话。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边刚刚打到一半,正值最为艰难时刻,季氏居然是彻底投降了,正如李然之前与他谋划的一般。
这不由让他对李然更是佩服起来。可见,有时候谋略比军事确实是更管用些。
“好一个‘上兵伐谋’啊!”
得到这个消息后,孙武也不敢停留,当即就派人进了郠邑去劝降季孙意如。
……
郠邑城楼。
季孙意如正站在郠邑城楼上望着下方绵延数十里的莒邾联军大营。
满脸皆是阴沉之色,一双眸子充满着了恨意与愤怒,可惜却无从发泄。
“少主,你确定要献城吗?”
此次与季孙意如一道前来驻守郠邑的还有季氏的另几名大夫,他们虽不是季氏一脉,但整个季氏的利益却跟他们是切身相关。
得知如今小主人竟是要以献城投降,来换回季孙宿,当即都显得有些沮丧。
“晋侯此番公然扣押了主公,想来定是有人撺掇所致。就算我们将莒,邾之地还给他们,只怕宗主也不一定能够安然回国,还请少主三思啊!”
“是啊意如,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泄气便是满盘皆输!日后我季氏还如何在国中抬头?想必,这也正是主公所虑啊!”
“不过,好在君侯目前尚在我们掌控之中,此时献城虽然受辱,但只要主公那边不出差错,日后我等总还有卷土重来之日。”
担心季氏未来的大有人在,但支持季孙意如的人也是不少的。
他们以为他们此时仍然掌控着鲁侯,他们这边还天真的以为鲁侯还只是那个天真的贪玩之辈。所以,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够继续把持住鲁国朝政,季氏便不会败。
所以,对他们而言,真正的问题只在于,此时他们献城投降,到底能不能解救他们的宗主季孙宿呢?
对于这个问题,季孙意如倒也有自己的想法来。
“诸位,意如心意已决,还请诸位再勿多言了。”
“祖父受难于晋,意如又岂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季氏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季孙意如,看似已然是关心则乱。
为了换回被困晋国的爷爷,别说是区区几座城池,便是把首邑费邑给让出去,季孙意如也定然是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