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证明,唯有坚定走独立自主的开放道路,才是郑国的立国之本。既要能为自己继续谋求自主独立的权利,又不可固步自封,与强邻交恶。
所以,究竟这下一任的执政卿之位该传于谁?这可谓是关键中的关键!
游吉闻言,则是沉默了片刻,并甚是坚定的说道:
“大夫放心,游吉明白,游吉定将竭尽所能,不负大夫所托!”
只听子产此时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哎……吉啊,我现在所担心的倒也无他,只是你为人太过宽和,恐难慑服一种宵小之辈!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所改变,哪怕是待人严苛一点,也是可以的!”
游吉闻言,却是对此大为不解:
“啊?大夫何出此言?大夫为政一向是以宽恕待人,为何反劝吉要以严苛秉政?吉以为,为政者若是过于严苛,于国于民,恐都无有好处啊。”
“哎,吉啊。你终究是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哇!如今这世道,只有那些有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大的为政手段来使百姓服从,而你我均难有此能,所以唯有退而求其次才行啊!”
“比如这大火,百姓们看见了就害怕,所以,就很少有人会死于火中;而水看起来温柔无骨,所以百姓们会轻视并玩弄它,以至于很多人都会死在水中。所以想要既做到宽恕,而又能通于教化,这其实并不容易啊。你若待民不言严,说不定反倒是会伤害了百姓!”
游吉闻言,却还是不以为然:
“大夫所言,吉虽一直都是信服的。但是,对于此事恐不敢苟同。吉实不知,大夫既是如此亲民的,又怎会作如此想法?”
“吉,你切记,务必要听我今日之言,否则日后只会徒增烦恼!侨之秉政,确实亲利小民,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我郑国上下如今会这般的糜费无度!那丰段之所以能成事,便是如此啊!”
李然听得此言,也不由得是对子产感到钦佩。因为他作为未来人,对于子产如今所说的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
只不过,毕竟这是子产在给游吉交代后事,他不便于直接向前解释。所以,他也就一直待在一旁,不作他言。
而游吉显然还是不能苟同,毕竟,他所看见的,都是郑国上下在子产的带领下走向了安定繁荣。
既如此,那他日后只管萧规曹随,又怎么会有错呢?
子产看出他始终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但是也无可奈何,游吉本就是老好人,让他严以待人,也确实是为难他了。
但就他的威望和对自己改革的支持来说,游吉又是子产如今唯一能托付的人。
“吉,待你当上执政卿之后,要多听子明的意见,你们也是旧相识了,侨便是不多说,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大夫,在下和子明虽未深交,但他的才情那是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的,这一点还请大夫宽心。”
“子产大夫放心,然亦必将竭尽所能,不负大人重托!”
子产看着,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今日说的话已经太多,也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但此时,李然却又不得不继续说道:
“另外,然还有一个想法,那邓析虽然之前跟大夫交恶,但此人毕竟是有治理国家的才干,若能让其回郑,如此一来,郑国日后当可无恙!”
子产闻言,不由又微微睁开了眼睛:
“哦?那……他还愿意回来吗?”
“他是如何想的,然不得而知。但然也知他乃是饱学之士,定不会只甘愿屈居于叶邑这区区方寸一隅,也唯有来到郑邑,才能施展其才能!”
子产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若是愿意回来,自是最好不过,子太叔,这个邓析要是回来了,你务必要重用他,此人怀有大才,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游吉闻声,便立刻应道:
“诺!游吉明白。”
眼看子产需要休息,已有精疲力竭之感,李然和游吉本想告退。可正在这时,却又得报晋国中军范鞅前来探望。
范鞅是随代表晋国前来的,却在朝堂之上不见子产,故特来探望一番。
其实,晋国现在也是乱成一团,六卿的争斗不停,执政卿魏舒本也是一个极为有能力的人,但奈何他这一支的势力毕竟是力有不逮。所以,晋国其他的世袭卿族对他也大都不怎么感冒,尤其是现在来的这位范鞅。
而范鞅此番来到郑国,显然也是假借吊丧为名,实则是为了试探郑国眼下的局势。
毕竟,现在晋国局势混乱,而范鞅作为中军,自是想要从中有所作为。
而这最有希望的,那无疑便是掠地战争。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他们范氏若能从最近郑国的这一番乱局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届时他便可师出有名。
若得大胜,不但能得些土地。而且,晋国朝堂之上的话语权,说不定亦可凭此是直接压过魏舒一头。
不过,范鞅也并没有想好找哪个国家的舛错。而作为其比邻的郑国,又是在历史上出了名的“反复之邦”,当然就成了他的不二之选!
所以范鞅此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而子产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并没有让李然和游吉回避,而是让范鞅直接进来。
很快,范鞅便是进到了屋内,看到病榻上的子产,也是急忙行礼道:
“晋国中军佐鞅,见过子产大夫!”
范鞅正值不惑之年,看起来身强体壮,眉目间有一股强悍之气,不过很明显有所掩饰。
子产在范鞅面前强作精神,微微抬手。
“范中军不必多礼。”
范鞅此时的身份,乃是晋国中军佐。作为晋国名义上的二把手,地位本就不低。而实质上,范鞅又因为与其他诸如中行氏、智氏、乃至邯郸的赵氏都都同属于太行山以东的晋东集团,其封邑又与诸如卫国、鲁国、郑国、甚至是周王室,都是直接接着的!
而且范氏,当时又与秉政周王室的刘氏是姻亲关系,所以,从名望上,晋国范氏的声威也就完全盖过了时任中军帅的魏杼。
“范中军日理万机,能来我郑国作客,实属不易,一路辛苦了!”
“子产大夫言重了,此前郑国所发生之事,鞅亦是有所耳闻,确是令人唏嘘啊……”
郑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确实不少,四国大火,祭氏覆灭,而后郑商亦是被大规模迫害或死或逃,这些都让本就以商人立国的郑国,蒙上了一层阴霾。
再加上近来,执政卿丰段离奇去世,以及驷氏宗主驷带亦遭横死。
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放在任何一个小邦,都像是遭了狂风暴雨一般。
所以这种情况下,也就难免不被心怀叵测之人给抓住了小辫子。
子产知其来者不善,所以并没有接下范鞅的这个话茬,而是直接打岔出去,给他介绍了起了一旁的游吉和李然。
范鞅听到李然之名,眼睛也是不由得眯了一下。
“二位大名,鞅亦是如雷贯耳啊!”
李然笑道:
“呵呵,小人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竟是辱没了尊听。”
二人见礼后,子产这才言归正传说道:
“对了,不知范中军此番前来我郑国,是所为何事?”
子产其实这完全是明知故问,但又不得不作此问。而他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也稍稍有些低沉,并略带着几分威压之意。
子产是何等聪明之人,范鞅的心思,他其实早已窥得清楚明白。
他自知命不久矣,所以若是此刻应对得不妥,郑国恐怕日后又是一场大难。
第四百三十六章 范鞅来访
范鞅听子产如此问,倒是若无其事的叹息道:
“鞅此番前来郑国,一则是特来朝觐郑国新君,自郑伯继位以来,鄙国还未曾派人前来恭贺过,这毕竟是与礼数不符。这二来嘛,则是为代我晋国,特来吊唁驷子上和丰伯石的,这三来嘛,自然是来看望您这如今郑国穆族中仅存的公孙大夫了。”(驷带,字子上)
郑伯宁即位以后,丰段便开始兴风作浪,郑国朝野进入纷争混乱时期,晋国也只是派了一个使节祝贺,并无重量级人物来过。
所以,范鞅此番前来,倒也符合大国礼数。
而驷氏和丰氏作为郑国的六卿,其二者的突然离世,晋国派来一名上卿前来吊唁,也是理所应当。
至于来看望子产,那说白了,就是来看看子产的身体状况。
子产的健康,可以说如今是和郑国的安危是休戚相关的,乃是郑国上下的头等大事!
子产淡然笑道:
“侨已是行将就木,其实也没什么好看望的。”
范鞅稍稍一怔,没有想到子产竟然直截了当的就这般说了,这倒是反而叫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大夫言重了,大夫只管安心静养,身体自能痊愈……”
范鞅说罢,就显得颇有些冷场。此时,他只能是急中生智,不禁问道:
“对了!关于驷氏宗主和伯石大夫之死,鞅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想那良伯有,鞅其实此前也是见过的。不曾想,其竟能死后还化为厉鬼前来索命。这世间,难道当真有鬼?”
范鞅这一番问话,其实也是另有所指,那便是旁敲侧击的问问:他们郑国现在究竟有没有稳定下来呢?
很显然,郑国若是稳定,那他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但是,郑国若是露出半分的卿族之间的不睦,那便等于是还有机可趁!
届时,范鞅想拿捏住他们郑国,也就变得相对容易了!
“呵呵,这世间当然是有鬼的!人初生时,最初变化为形体,依附形体而存在的精神叫做魄!魄属阴,而依附阳气而存的叫做魂,一人若居高官,享用物类众多,魂魄强健。就算是匹夫匹妇奉养甚少,但横死依旧魂魄未散,尚且还能凭依于人身,而为淫厉以害于人。伯有他三世相继为卿,享用物类的奉养非常弘大,其无病被杀,成为厉鬼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
“呵呵,想我侨这一生,所受奉养,所得的禄位也是颇高!故而,待我自去之后,想来也应该能化为鬼魂去庇佑我郑国吧。”
子产的这些话,其反击敲打之意也是十分的明显。
其实,子产他自己又如何会信得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呢?他当年,那可是力排众议,死活都不肯取玉器去“贿赂”那提前发出了“四国大火”预警的“预言家”裨灶。
而在郑邑大火之后,又有传言说“龙”现身于洧渊,郑人于是又想祭“龙”,也都被子产给断严辞拒绝。
也正因为他的这份“不信邪”,日后却是被丰段等人所利用,成为了后来他们攻击子产失政的一把利刃!
所以,要说子产信这世间鬼神之说,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如今他却依旧如此“违心”的跟一外人说着鬼神之玄学,这又是为何呢?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
子产的这一番言论,潜台词无非是:
既然伯有能化为厉鬼杀死仇敌,那么以后晋国若是对郑国不利,那他子产难道就不能化为厉鬼,让敌人也身首异处!
范鞅当然也听得出,子产这一番话的恫吓之意。
“呵呵,恐怕子产大夫跟伯有不一样吧?伯有那属于横死,精气尚充沛,但子产大夫如今……”
范鞅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其意也很明显,那便是子产乃是属于寿终正寝,应不在此列,也就是说,你子产就算是死了,那也就是死了,不存在还能化为厉鬼之说。
再说直白一点,子产大夫再厉害,死了之后就再影响不了天下之事了。
子产却不由的笑了起来,并是岔了气,又不禁猛咳了几声:
“呵呵,侨虽身羸,而侨一心为国,其中的怨气也自不小啊。”
“另外我郑国的后继之人,想来也会待侨一如既往。只要侨的供养不断,那郑国日后若有难,呵呵,侨自当显迹啊!”
子产的这一席话,倒也是清楚明白,其实说白了,他就是认为在游吉、印段、李然等人的扶持下,郑国自可重振雄风。
所以,他们郑国也绝不是好惹的。
范鞅见子产如此回答,思维敏捷,头脑清晰且滴水不漏,也知郑国气数未尽。
于是,也是不由笑了起来,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大夫所言极是,看来郑国后继有人,鞅也不必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