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何故发笑?”
孙武听了半天,始终没有插嘴,那是因为他也明白庆封今日说的到底有多大分量,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破坏了李然的思路。
可此时听得李然没来由的这么一句,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好奇心,年轻人的特权。
“你还记得我们在鲁国和郑国的一系列遭遇么?”
“那是自然。”
孙武当即是点了点头,对于那些险象环生的经历,他又怎么可能忘怀呢?
随后,只听李然是继续道:
“从鲁国的乡校集会开始,我们所遇到的一切艰难险阻,其实都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触碰到了这些所谓暗行众的底线。”
“他们要的乃是以卿权摄君权,而我们所作的乃是扶持国君,聚拢人心,振兴公室。这自然就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自然要合起伙来奋起反击。”
“还记得当初我们离开曲阜后遭遇的一波又一波的刺杀么?”
“那时候,我便总觉得仅以季氏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追杀,现在想来,这一切倘若没有暗行众在幕后为季氏提供支援,他们又岂能将我们一路追至郑国?”
“而且,我们与之斗争的也不仅仅是季氏,而是连同他在内的整个暗行众,他们就像是一只无形之手,始终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们都能运用当地的力量对我们进行追杀!”
这便是当初所有的真相。
第三百二十八章 人生在世,志向各有不同
此时再回想起当初发生的是,一切都好似有迹可循。
先是季氏不顾一切的追杀,从曲阜到郑邑,季氏几乎动用了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来针对李然进行了一系列的追杀。
而当李然到了郑邑,与他交手的便突然就成了竖牛,丰段等人。
虽然他们与季氏所使用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却是出奇的一致。
而这也恰恰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竖牛会在李然来到郑邑之前,就率先说服祭先运粮去往卫国贩卖。
因为,李然帮助羊舌肸说服齐侯这件事,老早就从齐国内的暗行众处传了出来,再加上从季孙意如处所传来的消息,使得这些人是都早已有了准备。
李然之前还以为这件事乃是一个乌龙,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陷阱。
而后,齐国粮草被劫,他们又蓄意嫁祸给羊舌肸和李然,这其中的原由也就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了。
至于,后来他与竖牛的种种明争暗斗,除了李然与竖牛的私人恩怨外,自然那也是包含着暗行众的意志——围剿子产新政。
只不过,竖牛在先失一局的情况下,再加上在郑邑投毒一事最终被李然所挫败。这些人也不得不是暂时放弃了针对子产新政的围攻。
这便是迄今为止,李然与暗行众比较明面上的两次交手。从曲阜到郑邑,暗行众所动用的力量不可谓不大,所设计的阴谋也不可谓不精妙。
然而,从这两次交手过程来看,暗行众一开始似乎也并未十分看重李然这个只混迹于各国权卿之间的小小“门客”。
所以,他们每次都仅仅是想用刺杀这种极为简单粗暴而又有效的手段来草草结束李然的生命了事,即便是在郑邑,他们也依旧是采用同样的方式。
只是,他们也完全低估了李然身旁的防卫力量,以及他们还并不知晓的,他的那个神通广大的爹。
想到此处,李然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当初医和说的那番话。看来,正如当年医和所说的那样,若不是他那老爹一直在暗中保护他,只怕他这条命早就不知道交代在哪了。
在明白了这些以后,李然对他这个似乎从未谋面的夫亲,一下子便有了一丝敬意。
不单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亲情,也还有他那真正能够运筹千里之外的能力。
“先生?”
孙武见李然半晌未曾说话,不由试探性的喊道。
李然回过神来,目光从孙武脸上扫过,微笑一阵后这才看向庆封道:
“如今暗行众既已失去了钟离这个重要据点,依你对于他们的了解,可知他们接下来会有何计划?”
钟离城破,楚国之声势日隆,这显然是对暗行众的严重打击。
没有了钟离国对楚国进行牵制,楚国在与吴国的争斗中便能更加的得心应手。不单单是因为物资输入吴国的通道被中断了。而且,钟离与吴国的这一掎角之势也随之被破,这对于日后楚国灭吴而言,便等于是没了后顾之忧。
吴国失去了钟离国,便等同于一对犄角失去了其中一角,日后势必也不得不就此陷入孤军奋战的局面。
所以,作为一枚棋子,一枚暗行众的棋子,暗行众对吴国接下来的安排,应当是最为紧要的。
可谁知庆封闻声后边,当即是摇头言道:
“自朱方城陷落,老夫便与他们断了联系。”
“老夫如今不过是一垂死之人,既已遭天弃,又哪里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打算?”
庆封显然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从他被押送来到乾溪的路上所遭遇的数次袭击便不难看出这一点。
其实庆封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却并未因此而对暗行众感到怨恨,反而还十分赞同暗行众的这种做法。
由此可见,暗行众对他们这些人的洗脑是有多么的成功。
李然笑了笑并未说话,因为他也猜到了暗行众应当是不会将后续事宜告知于他的,所以他这一问也不过就是碰碰运气罢了。
所有的真相都在今日揭开了。
李然所获得的信息可谓海量,其中的千头万绪,也尚需再仔细琢磨玩味一番。
既已“审问”完毕,李然正准备要起身离去,庆封却是又扒在囚笼内,大声将他叫住:
“先生可还记得与老夫的约定?”
庆封的脸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阴郁,但眸子里却闪现着一股焦虑与忐忑。
“你是说,让楚王留你一条性命?”
“当然。”
庆封注视着李然的眸子,十分干脆的应道。
他们如今唯一还能指望的,只有李然了。
“老夫如今已别无所求,什么君权,卿权,暗行七君,老夫都不在乎了!”
“先生既答应了老夫,还请先生万莫食言,君子一诺价值千金,先生当不是言而无信之辈吧。”
庆封内心此时的忐忑已然浮现在脸上,尽管他佯装得十分镇定。
可见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可怕的事,只不过有的人惧怕的是死亡本身,而有人所惧怕的乃是死亡的意义。
“哦?重回暗行众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目的?”
“到如今却又为何不在乎了?”
李然忍不住讽刺了他两句。
谁知庆封冷笑一声,淡淡道:
“不必来挖苦老夫,人生在世,抉择各有不同。你有你的道,老夫有老夫的路,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如今老夫既是有求于你,老夫无话可说,可这落井下石之举,对你而言,只怕也绝非明智之举。”
用最猖狂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
若是庆封到了后世,作为一个键盘侠,他的“成就”应该会更高。
李然闻声一笑,当即言道:
“然既答应了你,便自会全力以赴保你一条性命。”
“可大夫也须谨记,有些事该怎么说,该与何人说,你心里自当清楚。”
外面的左军大营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楚国内部的奸细到如今仍是没有现身。
这对李然而言,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然也不希望看到在他稍微一不留神的时候,这个奸细便混了进来与庆封达成某种交易。
庆封深知这一点,当即点头道:
“这你大可放心,老夫如今除了你之外,谁也不信!”
还是那句话,为了活命,庆封如今也唯有相信李然了。
因为,李然已经是这一时代极为难得的君子了。
见状,李然这才点了点头,与孙武一道是离开了左军大营。
当他二人刚刚回到自己营帐内时,孙武当即是小声问道:
“先生,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庆封已经开口,中原诸国所面临的形势已可谓是危如累卵,也已容不得李然再有半分的迟疑。
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宣战
在李然的印象里,这本应该是一个各种思想都在启蒙并发展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对于政体的思想尝试,都在这一时代开始彰显出它们令后世千古传颂的魅力。
而当这些思想在彼此的相互碰撞以后,本应该是能够显现出别具一格的光景来的。
这一切,也让这一时代显得颇为“繁荣”,仿佛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在那里争渡着,都朝着他们既定的方向不断挖掘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
可是,今日当庆封用“事实”将一切因果都赤裸裸的袒露在李然面前时,那些阴暗与阴谋却又是如此的逼真,以至于令李然不得不信。原来,所谓“百家争鸣”的背后折射出来的,竟又是另一副极为不堪的光景。
所以他有些失望的。
对这个时代感到失望,也对这时代里的人感到失望。
他们是因为局限于时代,所以无法展现出更为旷阔的认知吗?
不,并不是。
他们所具备的思辨能力其实已完全不亚于后世之人。而他们的“胆大妄为”,更是令后来者都为之震撼。
可他们所想要取得的目的,却又往往是仅局限于他们自己所能看到的一亩三分地,以至于坐失了一次又一次的能够推动社会变革的契机。
而所谓的“百花齐放”,到头来竟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一场又一场的“政治洗脑”,这是何等的悲哀?
所以,李然当即是下定了决心,他决心要彻底改造这个时代,以及这一时代里的人。
这便是他的道。
……
“既然拿庆封钓不到这条鱼,那咱们便来个‘打草惊蛇’吧。”
李然目光凛然,开始在竹简上书写着。
不一会儿,一封信札便写好了。
他交到了孙武的手中,并言道:
“命人急送晋国,务必亲手交到叔向大夫的手上!”
这是一封关于庆封,关于暗行众的信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