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楚国的刑律,王子想要杀个人,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罪。
只是李然这个客卿的分量实在太重,以至于楚王竟要亲自问罪于王子弃疾。
这不由让李然微微一怔,连忙道:
“大王这究竟是要害臣?还是要为臣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楚王闻声却是一愣,急忙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何言寡人欲害先生?”
很显然,楚王熊围这就是做贼心虚了。李然的这一句话,分明是指他不该为此事而大动干戈,但此时楚王却还以为李然所暗指的是今日之事乃是他默许的。
很显然,李然的意思,显然与楚王所自己意会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大王,且不言臣今日毫发无损,便是臣今日在四王子府中受伤,甚至惨死,大王都不该惩罚四王子啊!”
“若当真如此,楚国上下日后又该如何看臣?难道我一区区外臣,竟还能比得了堂堂四王子?”
“所以,还请大王切莫惩罚四王子。更何况,四王子此举也是忧国所至,那也是楚王之福啊!”
李然这话也是实在。
人家王子弃疾的身份本就摆在那儿,在这个一切都得先看身份地位的时代,一个没有爵位之人,就算名声再大,那终究是要低人一等的。
“先生高义,寡人自叹不如啊!……好吧,既然先生已如此说,那寡人便也就不再追究。”
随着楚王的一声叹息,这事便算是草草了结了。两人随后又来到园中坐下,此时观从也站在楚王身侧,始终低眉,不见神情。
寒暄片刻,话题最终还是来到即将到来的朱方城大战上。
“先生此番,以解我朱方城之难,于我楚国可谓又是一件大功。”
“然则此次朱方城若得攻破,想必中原诸国会对我楚国戒备更甚。”
“届时,我楚国若想北进,只怕是更为不易啊。”
其实,朱方城破与不破,如今对于楚国而言都将会是个难题。
不破,楚国便要受这庆封与吴国的疥癣之患,虽不痛不痒,却足以让楚国难以挪动步伐北进。
可若是侥幸破了,中原诸国对于楚国也会随之越来越忌惮。
尤其是对于晋国而言。晋国如今虽然内部是六卿不睦,各自为政的。可当他们面临外患挑战的时候,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呢?
如今楚国这一番打草惊蛇,那也无异于是把自己的野心全都给暴露了出来。
所以,他们日后若想要再轻而易举的饮马黄河,问鼎中原,那也绝非是如此简单的了。
“呵呵,大王若是觉得困难,大可不必执着于北进啊。”
听得这话,楚王当即皱眉,眼看李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是面露诧异之色。
“先生这话又是何意?我楚国历代先君,皆以北面为志,先生也曾劝谏寡人,可先安定国内,再徐图北进,而如今先生却为何让寡人放弃北进?”
其实,楚国的北进和秦国东出乃是一个道理,要说扩张倒还是其次的,关键是在于秀实力。
对于他们而言,一个国家发展得再好,再强大,如果不能在中原这块试金石上练一练,秀一秀,那就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就好比是“锦衣夜行”,你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却天天跟蛮夷混在一块,这又能起个什么劲呢?
所以,李然这一句劝,如果其背后没有十足的理由,那对于楚人而言也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臣的意思是,至少大王在位时,楚国其实勿需北进。”
“如今,晋国虽弱,然霸主之资尚存,齐侯如今亦有天下之志,又得晏婴辅佐,国家实力虽不比当初,却也不容小觑。”
“此乃二虎,二虎居于一处则必有一伤。大王何不整戈以待?此乃‘二虎竞食’之计啊!”
“反之,若大王执意北面争霸,那楚国岂不直接成了二虎之食?大王虽是可以不惧晋齐,然则贸然北进,此于楚国而言,也绝非上上之选啊!”
李然言罢,目光停留在楚王脸上。
其实,李然所言,虽是听起来,依旧是有游说之意。然而,从实际上来讲,却也未必就不是现实。
就好像在五十几年前,在楚庄王刚去世那一会,楚国内乱不断。但北面齐晋却也没就此闲着。
两国就曾趁着楚国一蹶不振之际,双方为争夺中原的霸权,而引发的那一场“鞍之战”,就是这一说法的最佳证明。
只不过,类似这种纵横之谋,对于如今的楚王而言,还实在是太过深远了。
所以,楚王对于李然的这一番“阳谋”,显然并不能理解到位。甚至依旧是觉得李然此言,不过是另一番劝其“克己复礼的托辞”罢了。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中原诸国的安宁考虑。
只见,楚王面露思索之色,良久才道:
“若如此说,我楚国复兴岂不是遥遥无期?”
想想楚庄王时期的楚国,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霸气,何等的耀武扬威!
霸临中原,饮马黄河,当时的楚国真是要多耀眼便有多耀眼。
但如果按照李然现在所言,如今的楚国想要光复楚庄王时期的荣耀,只怕是得再过上一百年才行。
这叫楚王如何能忍呢?
“对了,有句话,寡人其实一直想问先生。”
不待李然应声,楚王却是目光一转,看向了李然。
“还请大王示下。”
“先生为何这般执意的要相助中原呢?”
这句话,今日王子弃疾也问了。
不得不说,还真是两兄弟,就连心中的疑惑都是一样的。
闻声,李然不由讶然失笑。
“先生笑什么?”
“臣笑大王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臣出身洛邑,自幼便与周太子晋交好,而臣也在周王室曾任守藏室史,周礼之于臣,便是天之于地,春雨之于春种,秋风之于砾石。”
“臣心向周王室,心向中原姬姓之邦,难道还需要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李然用了一个十分素朴的理由来回答楚王的问题。
而这样的理由,却也是楚王无法反驳的。
听罢,楚王一时讶然,怔色看着李然良久,最终只得苦笑一番掩饰心中的不甘。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怎么做,似乎都无法改变李然的初衷。
第二百九十七章 钟离之战在即
当楚王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李然的初衷后,他便算是彻底放弃了迫使李然成为楚臣的想法。
同时,他也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毕竟,每一个人的追求,以及所信奉的理念都是不同的。
他虽然可以把自己的野望和志愿传递给每一个人,却终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感染到。
就像现在眼前的这李然一样。
他似乎就有着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处事原则。
一方面,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安于现状,永远不会使自己处于安逸区内。
所以,物质丰饶的获得感并不能使他愉悦。
另一方面,这人的志愿又似乎与所有的将侯君卿都不同,他对于功名又是极为淡漠。
所以,功成名就的获得感也不能使他欣喜。
简而言之,就是这人似乎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作为“人”的需求,似乎在他这里全部失效。
而这或许就是李然为什么能够每每做到“决胜千里之外”的原因吧。
正如后世的那一句名言: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想明白了这一点,楚王便也不再强求,因为他已经大致清楚了李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楚王告辞后,孙武这才从侧面走了过来,看着香园空荡的大门,一时不由陷入沉思。
“嗯?长卿在想什么?”
李然见状问道。
孙武回过神来,面露思虑之色到:
“先生今日对楚王如此袒露心迹,岂不更加重了楚王对先生的猜忌?”
“楚王如今既知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楚臣,那如何还能容得了先生日后离开楚国呢?”
说来也是,之前在李然还没有说明这一切的时候,楚王便已经对李然动了杀心。
如今李然既是如此说了,并斩钉截铁的断定他此生都不会成为楚臣,那楚王又岂能让李然活着离开?
孙武所担心的是日后李然的处境,只怕是会更加凶险了!
“呵呵,无妨。我相信今日之后,楚王便该当清醒了。”
李然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脸上尽是不以为然之色。
“哦?先生何意?”
孙武甚是疑惑不解的问道。
此时,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楚王应当明白,他既无法招揽李然的同时,也绝无可能杀得了李然。”
“莫说是他,便是王子弃疾,亦或者是伍举,他们都杀不了李然。”
“既然无法将我彻底留在楚国,又无法将我除掉,那楚王就会明白,与其落得这些个骂名,与其背负擅杀贤良的骂名,日后莫不如是做个顺水人情,就此放我离去。如此对楚国而言,反而或许是更为有利。”
楚王虽一时智浅,但终究也是一代雄主。他所图谋的,会是这一时的得失吗?
不会
这从他一早就计划好要让位与王子弃疾,便能看出。他是真心希望楚国能够重新强盛起来的。
而杀李然,的确可以为楚国除掉一个长远的忧患,这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能够让楚国因此而得利。
可是若从眼于更加长远的未来,他的这一举动,却反而是对楚国不利的。
这其中的权衡与考量,楚王虽一时难以看透,却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孙武闻声点头,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总算是落在了地上。
“楚军开拔在即,若不出我所料,楚王定会召长卿随军。毕竟长卿于巢邑一战,可谓已是威震宇内,楚王他又岂有不起用长卿之理?”
“只不过,朱方一战,无论对楚国而言还是对我们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