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今日在计划营救叔孙豹时,他能够仔细的思考一番叔孙豹今日在会盟期间被扣押时的表现,他或许便能够想得到,以叔孙豹的气节与操守,万不会只考虑个人安危而致鲁国安危于不顾。
“子明也不必太过自责,此事也不能全然怪你。你与叔孙大夫的情谊,武也早有耳闻。如今子明会做出如此的抉择,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赵武对此表示理解,并出言安慰了李然一番,而后,又面露出思索之色。
“所以,唯今之计,也只有赵中军亲自出马,才能扭转局势了。”
一旁的乐王鲋没有多余的话,直接道出了来意。
同时,李然也是向赵武投去了恳请的目光。
“嗯,叔孙大夫自然不能让王子围就这么带回楚国。”
“既如此,那权且便让老夫试上一试吧。”
片刻后,赵武果断给出了答案。
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乐王鲋此番之所以会孤身前去营救叔孙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营救叔孙豹,毕竟是晋国的职责所在!
乐王鲋,也不过是做了所有晋国大夫都应尽的职责罢了。
而他赵武身为晋国的首卿,面对叔孙豹如今的困境,他又岂能真的是坐视不理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赵武谏王子围
乐王鲋为何要冒险营救叔孙豹?
赵武又为何要出手?
其实这件事,还是要从此次楚国成为盟主说起。
在虢地会盟之前,世人所知的天下霸主,能够制衡天下的话事人一直就是晋国。
而此次虢地之会,晋国虽主动让出了盟主之位给楚国,让楚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但晋国上下难道就真的这么心甘情愿的承认楚国乃是凌驾于自己之上的霸主国么?
显然,出于晋国人与生俱来的自豪感。无论是乐王鲋还是赵武,都不可能亲口承认这一点。
他们让楚国成为盟主,本来就是另有图谋的,又岂能心甘情愿的承认这一点呢?
于是叔孙豹如今被王子围所囚,晋国当然要出手营救了。
毕竟,鲁国这些年可一直是跟着晋国混的,现在鲁国的上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这事要真是假戏真做了,那晋国的颜面何存?
所以,晋国营救叔孙豹,也是平息有关他们晋国流言的最佳途径。
此次楚国成为天下盟主,诸国本来就颇有怨言。
若能借此事,重新树立晋国的形象,从而使得各国继续保持疏远楚国而亲近晋国的状态,不也是美事一桩?
所以,基于这两点,晋国没有任何理由对叔孙豹一事视而不见。
而这,也就是赵武今日为何会如此爽快答应李然,派兵从旁协助李然营救叔孙豹的原因。
只不过,一开始他以为李然的计划也算得是天衣无缝的。只要叔孙豹自己不作死,就必定会被李然营救出来。
可惜,叔孙豹就是自己“作死”了,这也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的。
既然到了这地步,那也就唯有他赵武出场了。
于是,三人又连夜来到了楚国驻地,请求面见王子围。
此时的楚营,刚从方才的骚乱中安定下来,眼见得营门口的满目疮痍,他们三人也是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而此刻的王子围,也正在为今晚营地被袭一事而震怒不已。
毕竟,他刚刚领导楚国成为天下盟主,这盟主之位的屁股还没坐热呢,就遇到这种事!这不是存心往他脸上狠狠的抽耳巴子么?
而且,他随后又听说了今晚竟还有晋国的大夫从关押着叔孙豹的营帐中泰然进出,而且似乎李然也是掺和在里面的,他一时可谓已是气急败坏。
他当然知道,此刻在虢地,无论是晋国还是李然,可都不是易于之辈。所以,眼下对于究竟该如何进行还击,他却还么没有想明白。
“令尹大人,营外有人求见。”
正当王子围游疑不定之时,侍卫又进得营帐来如是禀报道。
而他此时又哪有闲工夫面见其他人,更何况他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如今这般的狼狈相,于是当即甚是不耐烦的摆手道:
“不见不见!”
“让他们滚!”
他猜测营外来人,多半是听闻了今晚楚营被袭一事的诸国上卿,专程是前来打探情报的。
“禀令尹,来者为首的……乃是晋国的中军帅——赵武。”
这时,伍举也正好是从营门回来,见得帐外的情形,便是立即入得营帐内与王子围说道:
“赵武与乐王鲋,还有那个李然如今同时前来,只怕也是为的叔孙豹一事。”
“伍举以为,令尹还是见上一见为好。”
如今赵武出面,那么这件事显然已经不再是鲁国与莒国的领土纠纷这么简单的了。
王子围一听,当即亦是眼神一凛,将目光投向了伍举。只见伍举又微微点头示意,于是,王子围这才朝着侍卫道:
“好吧!带他们进来。”
毕竟,他们如今还在晋国的眼皮子底下。如果有些事不拿到台面上来说清楚,那谁都保不齐,会不会有第二波人马,突然是于暗处冒出来。
真到了那时候,那可就没有谁再顾及谁的面子这回事了。而刚才的那一场夜袭,便是等于是给了王子围一个下马威。
所以,“叔孙豹”如今于他们而言,俨然就成了个烫手山芋。虽说烫山芋很好吃,但谁又能拿捏得住呢?
不多时,侍卫便领着赵武,乐王鲋,李然三人一同进得王子围的大帐。
“武寅夜叨扰,多有得罪,多得罪啊。”
赵武一进来便朝着王子围拱手致歉,恭敬之色,溢于言表。
跟在他身后的乐王鲋与李然也是躬身见礼,但却并未出声。
“赵武,咱们明人便不必再说什么客套话了吧?有话直说便是。”
王子围面色冷峻,目光在乐王鲋与李然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还是落在了赵武身上。
都是千年老狐狸,跟谁谈聊斋呢?
赵武闻声一笑,当即入座。
“呵呵,令尹快人快语,实是令武佩服。”
“既是如此,便恕老夫直言了。”
赵武好整以暇,脸上尽是坦然之色。
“武不才,也曾听说,但凡能够面临祸患而不忘记国家的,这是忠心。想到危难而不放弃职守,这是诚信。为国家着想而不惜一死,这是坚毅。以上述三点作为自身行为的初心,这就是所谓的道义。有了这种品德的人,难道可以被诛戮吗?”
“鲁国虽然有罪,但如今被令尹捉拿住的人却并未因此而避祸,并也畏惧贵国的威严而恭敬从命了。令尹您若是能就此赦免他,并以此来勉励您的左右,这不是也可以吗?如果有一天,您手下的这些个臣民,在国内也能这样不避困难,在国外这样不逃避祸难,那您的大业还有什么可值得忧虑的呢?”
在游说这方面,赵武也可谓个高手。
这一番话说出来以后,饶是王子围原先便知道赵武打的是什么主意,此时也不由得是陷入了沉思。
正如赵武所言的那般,叔孙豹的气节与操守确是令人敬服,而他王子围身边,也确是需要像叔孙豹这样的忠义之人!
若也能有这般的作派,那他楚国日后想要称霸天下,又还能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赵武见状,知道自己的说辞已经起到了作用,当即又继续劝谏道:
“忧虑之所以会产生,就是因为有了困难而无人能克服它。祸难来了又无人能顶得住。而如果有人能替令尹能做到这两点,令尹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所以,现在如果不能够让有贤德的人得以保全,那以后还有谁会跟从你呢?鲁国的叔孙豹可以说就是有贤德之名的人,所以还是请求令尹能够赦免于他吧。以此来安定有贤德的人,对你也是有极大的好处啊!”
“令尹再想一想,如今您已经主持了盟会,如果能够赦免有罪的国家,又奖励了他们有贤德之人,那么将来还有谁会不欣然依附你们楚国呢?还请令尹三思……”
赵武一通说完,在场所有的楚国人,包括王子围本人在内都缄口不言。
这没错啊,楚国新任盟主之位,现在最应该做的不就是积累声望么?
只不过,王子围如今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毕竟这抓人也是自己干出来的,现在要再让他们自己开口放人,这未免也太过难堪了些。
而且这样做,不也是出尔反尔吗?
于是,王子围依旧是有些犹豫,不禁是开口问道:
“话虽是如此,但又该如何与莒国交代呢?”
是啊,叔孙豹被抓可不止关系一个鲁国,人家莒国才是苦主啊。
这事终归也是两面为难的,如果你这刚刚抓了人,还没关押一天就给放了,这不是摆明了不把莒国这豆包当干粮啊?那莒国日后又岂能服你这个新盟主呢?
而且要知道,像莒国这样情况的小国,数目可也是不少的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话都被说完了
王子围所虑其实也并非是没道理,毕竟这件事上,莒国才是苦主,身为盟主的楚国,又岂能对“小弟”们的诉求是置若罔闻呢?
而这时候,就轮到李然出场了。
只见李然给赵武投去一个眼神,并躬身作揖给了一礼。赵武立刻了然,当即亦是拱手,并移步一旁,将中间的位置让给了李然。
李然又一个健步上前,而后又朝着王子围躬身一揖,礼数可谓周全。
“令尹大人无需忧虑,话说这天下的城邑,一时属我,一时属你,这又有什么是一定的呢?”
“自我朝武王分封天下,这天下诸邦的领土疆界本就无有定数的!”
李然这话说罢,所有人都是不由一怔。因为李然所说的,虽然是千百年来的事实,但是,作为本该最该鼓吹“克己复礼”的李然来说,理所当然的应该是最“反战”的。
所以,如今李然开头就说出了这两句似乎与他人设有些“悖逆”的话来,这着实是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呵呵,李兄此言可当真是石破天惊呐!李兄今日说出这等话来,似乎与你们周人所谓的‘德’是相去甚远呐?此等言语,当真合适?”
即便是行伍出身的伍举,听得此言也是感到十分的新奇。而李然这话,也确实是像极了后世所谓的“春秋无义战”。而这在当时来说,绝对是最为忌讳的话题之一。
“合适!这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若要说起划定疆域这事,早在三王五伯之时,就已有划定疆界,树立界碑之举。而且,三王同时也在法令上写得很清楚,越境了就要受到惩罚。”
“然而即便是这样,这些邦国的疆界也并不能保持不变。虞舜时代有三苗,夏朝有观氏、扈氏之乱,商朝有姺氏、邳氏之乱,周朝有徐国、奄国之乱。这些个诸侯国,在没有英明的天子领导后,就开始互相结盟,肆意扩张。”
“所以,疆域真的是一成不变的吗?肯定不是这样的。而对于天下之主来说,只需去惩罚大的祸乱,不需要去计较小的过错,这样就可以做天下的盟主了,又哪里用得着管这些小事?”
“更何况,边境被侵犯这种事,又有哪个国家没有过呢?这天下的顽疾,连三王五伯都不能制止,谁又能治理得了?”
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盟主,之前李然已经给过王子围许多“建议”。
现下他说的这些,便是在教他作为一个盟主国,应该如何有效的管理手底下的小国。
但他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王子围正听得入神,心中感叹李然当真博古通今,这一番话说来,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想必就算是周武王从陵寝里爬出来,只怕也是无从反驳的。
在这年头,不抢地盘,不夺城邑的,都是那些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