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然此言无异于是拒绝了王子围所请,但李然刚才的一句话却是让他极为受用。
“令尹如今刚刚得到诸侯的认可。”
这句话可谓是直接点明了王子围此次虢地之会的真正的目的,也让王子围对自己的聪明甚为得意。
而李然,此时见楚令尹王子围只因他这一句话便是平复了下来。于是,又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从古至今,会盟已经有过很多次了。臣听说,夏启有钧台的宴享,商汤有景亳的号令,周武王有孟津的盟誓,成王有岐阳的田猎,康王有鄷宫的朝觐,穆王有涂山的会见,齐桓公有召陵的会师,晋文公有践土的会盟。”
“却不知道令尹是准备采用哪一种呢?”
古来会盟,总是要搞点花样才行。
而一代又一代人,为了达到与与前人会盟的方式与效果不一样,所以总喜欢是别出心裁的搞点新鲜花样。于是就有了史上如此之多,但却各自不一的会盟方式。
听得李然将这些会盟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又无一不是史实,饶是同样饱读史书的伍举,也不由感慨李然的才气横溢。
而王子围则更是被李然说的这些给直接绕晕了过去,当即是随意选了一个言道:
“那……那本令尹就采用齐桓公的方式吧!”
李然不禁是闻声点了点头,淡淡道:
“行啊,那便待李然来说说齐桓公吧。”
“想当年,北方的狄人袭扰邢国,齐桓公就在夷仪修筑了城池,让邢国迁到那里,使邢国的百姓避免了狄人的奸淫掳掠。狄人又进攻卫国,卫国的百姓被迫出走到曹邑避难,齐桓公就在楚丘这个地方建造城池让他们重建家园。他们的马匹都在战乱中散失了,无法繁殖恢复,桓公就送给他们三百匹良马作为种马。”
“齐桓公是做了这么多事,以至于天下诸侯都在那称赞桓公的仁德。而天下诸侯由此也就都知道了桓公的这些举措,并不是为了齐国自己的私利。所以,最终诸侯们都归附于他。”
王子围听罢,却是颇为不屑的回道:
“且,不就是建了两座城而已,这又有何稀罕?”
李然笑了笑,不以为然道:
“还没完呢。”
“齐桓公知道天下诸侯归附他,便是要来朝觐他。却只让诸侯们带着微薄的礼物来朝见,却反而用重礼来回赠他们。所以天下诸侯朝见时,都只用劣马做礼物,用麻织的粗布做托举玉器的衬垫,送来的鹿皮也没有整张的。诸侯的使者几乎都等于是空着口袋而来,却往往能够满载而归。由于齐国是用利益笼络他们,用信义结交他们,用武力威慑他们,所以天下的小国诸侯一旦与桓公缔结盟约,就没有谁敢背弃。这是因为贪图他的好处,相信他的仁义,又慑服他的武力。”
王子围冷笑一声,又是颇为不屑的嗤笑道:
“不过就是给点小恩小惠,这又有什么稀奇的,本令尹也能如此!”
楚国而今确实是财大气粗,当然也不会在乎这点小钱的。
可谁知李然还没有说完。
“还有呢。”
“桓公还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可以帮助诸侯的就去行动,可以为诸侯谋划的就去谋划。桓公率领齐师灭掉了不服从他的谭,遂两个小国,但自己却不去占有这些地方,反而是把土地分给了诸侯,所以诸侯们都称颂他的宽宏大度。”
“他取消对车夷一带鱼盐的禁运,命令关市对过往的鱼盐只检查而不收税,用这个办法又使得诸侯们能得到实利,诸侯们都称颂他能广施恩惠。”
“他还下令修筑五鹿、中牟、盖与、牡丘等几处关隘,用以捍卫诸夏的要地,并向中原各国显示自己的权威。”
“由此,齐桓公的霸业终于是大见成效,甚至连府库内的兵甲都可封存不用了。即便是只穿着朝服,西渡黄河与晋国盟会也不必害怕,这就是文治之功。所以大国都自惭不及,小国都纷纷归附。”
齐桓公之能,细数之下,便是三天三夜那也是说不完的。
李然竟挑了些王子围这辈子估计都难以企及的成就,只随口一说,王子围便顿时呀然失色。
毕竟,当年齐桓公称霸中原的时候,他楚国还在泥泞里挣扎呢!而今,楚国想要重现齐桓公的风采,他王子围便是再召集十次盟会,恐怕也只能是望其项背。
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真是一个深深印刻在而今世人脑海中的猛人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会说话,能活命
齐桓公的威名,王子围又岂能不知道呢?
而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当他听到李然将齐桓公的功绩一件件,一桩桩列出来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悚然。
既是因为齐桓公太猛,也是因为李然太能说。
“我特么只让你给点建议,没让你拿大佬的鞋底打我脸啊!”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比肩得了齐桓公的?你确定这不是在臭我?”
想到这里,王子围顿时整个脸都黑了下来。
但事情是他挑起来的,刚才是他说要去抓捕诸国的上卿的,还大言不惭的是要将他们通通囚禁在楚国。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反而是被李然的这番慷慨陈词给吓倒了呢?
这如何了得?!
于是,他强做镇定,只干咳了一声言道:
“那你倒是说说,本令尹要如何才能像齐桓公那般会盟呢?”
你说齐桓公牛逼,我认了。
但你要让我承认自己不行,那不可能!
不就是齐桓公的召陵之盟嘛?
来,你说说,我听听。
王子围一副死鸭子还嘴硬的表情,那是相当的倔强。
李然见状,却也不戳破他,只平静言道:
“令尹如今召集会盟,意欲是与天下诸国罢兵修好,此乃义举。”
“而令尹若想如同齐桓公当年一般得到诸国的尊重,首先就应该与前来与会的各诸国上卿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各国诸侯的眼睛,耳朵,嘴巴。”
“所谓‘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只要令尹能够恪守本分,不贪大,不居功,不僭越,更不要去做些出格的事,那么这一切自然而然的,就会随令尹的意愿而发展,如此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了。”
李然的话音落下,四下顿时一片安静。
沉默,王子围与伍举皆是沉默了。
他们原本还想利用李然来彰显一下楚国的霸气雄风,可是没想到李然一张嘴,便立刻将二人说得哑口无言。
那所谓“不贪大,不居功,不僭越”,岂不是赤裸裸的在提醒警告王子围?
好好做事,好好做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岂非像极了一个长辈训斥晚辈的话?
可是他却找不到半点反驳甚至是恼怒的理由。
因为李然说的,简直是太像“人话”了。
这些个大道理一箩筐的摆在面前,却叫他如何反驳?
他转过头看了看伍举,谁知伍举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他只得是强装镇定,对李然所言颇为尴尬的赞同道:
“嗯,这……本令尹的眼光果然不错!你李子明日后,定是这世间的豪杰啊!哈哈哈……”
“好!本令尹今日就同意子明之所言,便暂时饶了这些人。”
当然,即便是被“教训”得体无完肤,甚至哑口无言。他王子围此时此刻,也仍然不忘是要自我吹嘘一把。
只是这一顿吹嘘,却也是显得有点太过于勉强了。
“岂敢,岂敢。令尹大人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便如是皓月当空一般。然只是区区行人,撑死不过星辰罢了。”
“萤星又岂敢是与皓月争辉?又岂敢受世间英豪之称?令尹实在折煞了在下了。”
李然也顺势再度拍了一波王子围的彩虹屁,伸手不打笑脸,拍马屁这种话,自古谁都受用。
于是,王子围也就此取消了要将诸国上卿都抓起来的念头,顺带着也取消了让李然拟檄文,尊楚贬晋的想法。
毕竟此次虢地会盟,对他王子围而言,那也可谓是大事一件,绝不能是因小失大。
他虽然无法比拟齐桓公,但是,他终究也是个要面子的主。今天若不是李然跟他说了这一大通,他倒还的确是不知道原来当这“盟主”竟还有这么多的门道来。
而待得李然走后,王子围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伍举沉声言道:
“令尹,此人不可留!”
之前他也见过李然,但在祭氏庄园内的那一次,李然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异于常人的胆识与魄力,并没有展现出其他方面的才能。
可这一次,当他听完李然与王子围所说的这番话,他对李然的认识顿时又被刷新了。
“此人能言善辩,博古通今,智谋如雨,于我楚国而言,实是一大祸害!”
李然太厉害了。
绝不是他伍举所能比拟的!
而这样的人,既非楚人,那就必定是楚国的祸害!
“杀了他?呵呵,你以为本令尹刚才的话,当真只是恐吓恐吓他的?”
当王子围的话音落下,营帐四周却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那是他早已安排妥当的刀斧手。
是的,今日他对李然所说的那些恐吓之言,并非只是为了恐吓李然而说的。
他其实早已是细想过,倘若今日李然只要有一句言词不妥的地方,他便会立刻让营帐外的刀斧手进来,并将其直接拿下!
他也深知这样的一个道理,得不到的,就毁灭吧!
“此人身在郑国,乃我楚国北进第一大劲敌!”
“这样的人,自是天大的祸害!”
“可是,你刚才没听他说么?杀了他,那我们眼下的大事也就算败了……”
“所以,现在可还没到能直接动手的时候啊。”
王子围话到这里,神色终是趋于平缓,而眼神之中也逐渐又布满了往日的锐意。
……
另一边,当李然走出楚国驻地,抬头仰望着天边的斜阳,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总算是落在了地上。
“呼!”
“真特么险啊!”
“好在老子口才还行,要不然这一次说不定当真要命丧于楚营了啊……”
其实李然心里也十分清楚,刚才王子围对他的那番杀意,绝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
那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杀意!
跟在他身后的孙武顿时惊诧,忙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道:
“先生的意思是……王子围方才当真是动了杀意的?!”
李然冷笑一声,淡淡道:
“眼下虽不是王子围杀我的最好时机,可王子围此人刚愎自用,一旦让这人真发起狠来,只怕是可以不顾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