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60节

  她找到了办法。

  就像贞德一样,贞德身上有很多的神话色彩,比如她很小的时候,得到了主的启示,而马丽昂两次面圣,得到了智慧化身的祝福。

  贞德擅长作战,而马丽昂也是如此,贞德带领法兰西摆脱了英格兰人的魔爪,她要带领法兰西人,获得自由!

  组建一个自由人联合体政府,完成法兰西的国朝构建!

  为了法兰西的自由而战!为了法兰西人的自由而战!

  这是大光明教的核心教义之一,让人人获得自由,不再被奴役,不再被迫失去一切。

  这些教义都是马丽昂从大明的各种书籍里总结的。

  她很清楚,这是对大明文化的一种异化,但已经足够用了,而现在,她多了一个确切的目标,建立一个‘坚持让自己的绝大多数民众更接近于自由人’的政体。

  “首先第一步,用大光明教唤醒法兰西人的抗争之心。”马丽昂面色凝重自言自语道,在船只逐渐驶离塘沽港的时候,马丽昂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大明和泰西是完全不同,大明的统治阶级肯让利给最贫穷的人,也不是统治阶级心善,大量的统治阶级的道德败坏,这些典型案例,被在邸报上刊登,昭告天下。

  皇帝用公审的手段,审判道德的败坏,用邸报,让这些蠹虫臭名昭著,威慑那些道德败坏的败类。

  大明皇帝甚至发明了一种明教罪人法,把这个人的事迹刻在碑文上,建立了一个快活碑林,反对道德败坏!

  人性的自私无论是在大明还是在泰西都是共同的,都是不变的,人性本私,这无可厚非。

  但是大明的统治阶级肯让利的原因,不仅仅是高压,还有中原一次又一次的造反,一次又一次的抗争种种不公,不死不休的抗争!

  中原漫长历史中,民众选择揭竿而起,覆灭的王朝、屠戮的权贵可能比全世界的权贵都要多。

  这就是中原的统治阶级肯向下分配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原下到百姓,上到皇帝,愿意以一种殉道者的执念,守护这个国朝的原因,这个国朝,从来不单纯是统治阶级的,不单纯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

  也就是先知说:天下人之天下。

  在无数次的博弈中,中国的肉食者清楚的意识到,需要分配,需要向下让利,因为中国拥有最不温顺的臣民。

  肉食者真的怕,怕狐狸叫,怕鱼的腹部有纸条,怕一只眼的石头人。

  从来都没有本该如此,一切都是博弈中形成了共识。

  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乡民,浙江台州的乡民,他们因为算税的问题,选择了暴力抗争不公!他们敢于诉诸于暴力抗争不公!

  哪怕如此,大明皇帝,还是坚定的认为,大明的臣民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温顺的臣民。

  但是在泰西,眼下,除了尼德兰地区之外,再没有人选择诉诸于暴力了,这种现象要改变。

  为何除了尼德兰人没有人选择反抗?这个问题,马丽昂深入思考过,她甚至亲自去过几次尼德兰地区,因为残忍的统治,逼着尼德兰人不得不背靠背站在一起,形成了抵抗的共识!

  誓绝法案,就是弥足珍贵的共识!

  大多数的泰西穷民苦力是无法形成共识,是频繁的底层互害,让人们彼此提防,彼此猜忌,彼此质疑对方。

  最简单的例子,市长王希元建立了大量的公厕来保证卫生,这是一笔公共投入,很快得到了议员们的一致通过,朝中的议员们,不想踩到排泄物去坐班,那样会被嘲笑。

  而公厕收集到的排泄物可以堆肥,通常一斤堆肥可以卖掉六文钱的价格,四百年前,宋高宗这个皇帝,都做堆肥生意。

  在泰西,没有厕所,恶臭的环境下,市民们抱怨流浪汉破坏了卫生,歧视流浪汉,甚至殴打他们,流浪汉们拼命的反击。

  这就是广泛存在的底层互害,影响到了共识的形成,而泰西的贵族们,似乎非常擅长制造底层互害,来阻止共识的形成。

  大明的构建是以集体、殉道、忘我、牺牲个人换取集体利益;而泰西的底色构建是以个人、享乐、保全个人利益优先。

  要首先告诉所有人,他们的苦难,不是神的试炼,这些苦难,不是通往天堂的路。

  这个世界不该如此,正如先知说的那样:人生下来,活下去,不是为了承受苦难和屈辱。

  大光明教,将点燃泰西第一把属于人间的圣火!

  马丽昂明白了自己的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走下去。

  “你要做的事儿,非常危险。”一个通事听到了马丽昂的自言自语,选择了搭腔。

  马丽昂笑着问道:“陛下做的事儿不危险吗?陛下为何要做呢?”

  “因为不怕!”

  “为何不怕!”

  通事想了想明确的说道:“因为陛下是皇帝啊,至高无上,有名臣良将辅佐,还有新兴资产阶级作为拥趸,支持陛下的维新,所以不怕,最重要的是,还有忠诚于陛下的臣民。”

  “还有我,我只是一个吏员,但我坚信陛下会带领大明中兴,让大多数人过上比过去更好的日子。”

  “我明年要进入皇家理工学院学习理工科,如果表现好的话,我可以成为官员。”

  通事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盼,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吏员了,没想到还有鱼跃龙门的一天,因为过往的考成优秀,他成为了第二批入京师大学堂的委培吏员。

  马丽昂沉默了下,她的条件可差多了,差远了,她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我要用自由之火点燃整个泰西。”

  “我的父亲会反对我,牧首们会反对我,大光明教的信徒会反对我,但我还是要做。”

  “如果我被杀死,杀死在前进的路上,大光明教就会真的成功,因为以生命点燃的自由之火,是不会熄灭的,会照亮后来者之路。”

  “这就是先知八大美德之一的牺牲。”

  通事愣愣的看着马丽昂,他十分意外的说道:“没想到,你们这个教义,还挺完整的。”

  “要靠牺牲来完成血税,来达到共识,所以我也不怕。”马丽昂对着大海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吹动着她脸庞,她十分肯定的对着大海说道:“我坚信,法兰西人也可以像大明人一样的活着。”

  “我祝你成功。”通事平静的回答了一句,但是经常接触泰西学术的他,其实非常清楚,路是对的,但能不能走到底,那就只能看造化了。

  通事思考了下说道:“其实,泰西的文化更容易制造阶级壁垒,你们的文字,有点奇怪,就像是羊羔是羊的孩子,羊羔和羊,是有强关联的,但是你们就制造一个拼写的单词,把他们分开了。”

  “学习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大光明教成功了又如何呢?只需要在学习成本上增加,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当然大明的俗文俗字和文言文之间的差距也很大,陛下正在努力,我们通事也在尽量简化文字,让它适应于普及教育。”

  通事从自己的专业问题上,提醒了大光明教,泰西的问题,不仅仅是她看到的宗教,还有文字。

  文字作为文明的载体,一旦成为了阶级壁垒,恐怕再辉煌的胜利,也会成为历史长河里不起眼的流沙。

  大明并不打算提供什么物质的帮助,一个国朝、一方民众的发展,需要自我奋斗。

  马丽昂猛的瞪大了眼睛,惊讶的说道:“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之前完全无法理解大明皇帝那么贪…吝…节俭,还要付出数千万银建造九龙大学堂!”

  “不对,我感受到了,我向陛下索要了汉文版的阶级论!”

  通事笑着说道:“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这是《礼记·中庸》的一句话,它本来是一个美好的愿景,后来,被始皇帝郡县制做到了,想想真的是不可思议,这真的是了不起的功绩。”

  “所以,我个人的建议是,文字要统一,也要优化,为了规范,大明对拉丁文进行了一些修正,比如加入了更多的字母、音节、对一些词语进行了梳理,我可以把这些规范交给你。”

  “希望能对你有一点点帮助。”

第807章 不够忠诚

  通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不是他心善,而是士大夫的传统思维在作祟,对于释经权的执念。

  泰西的文脉,不在大明士大夫手中掌控,这让士大夫有些茫然。

  毕竟大明目光所及的地方,都用汉语,释经权完全掌握在士大夫的手里。

  礼部的老爷们,也不奢求这些泰西人能学得会汉文,礼部的老爷们,只是希望泰西的拉丁文能够更加规范一些,省的翻译上的麻烦了。

  这种拼写文字,一个陌生的词组,只能通过上下文联想,实在是想不到,就得请教泰西人解释了,如果能够规范起来,就会好很多。

  “非常感谢,我听黎牙实黎特使说过,大明对拉丁文的研究,非常的深入,感谢您的分享。”马丽昂十分真诚的感谢了通事的帮助。

  她看着海边愣愣的说道:“先知曾经说:思想比武器更有力量。泰西的反对者可以杀死我的身体,但无法消灭我的灵魂。”

  “长远的、片面的去看,如果我死在了战场上,给大光明教带来的贡献,会超过我过往一切的努力。”

  “愿智慧永远伴随在所有人的身边,愿世界没有苦难和压迫,愿你、我和所有人,都有大光明的未来。”

  通事不再回答,他总觉得这些个狂信徒,都有点神神叨叨的。

  朱翊钧在三天后收到了礼部的奏疏,礼部一字不差的描述了通事和马丽昂的对话,如果不是大光明教有些特殊,这点小事,不至于摆在皇帝的面前。

  朱翊钧将这些对话简单提炼了一下说道:“要用自由之火点燃整个泰西?”

  “以生命点燃的自由之火,不会熄灭的,会照亮后来者之路?”

  “思想比武器更有力量?”

  “陛下啊,马丽昂还在松江府,要不要让人把她做掉呢?”冯保非常担忧的说道:“这泰西人要是活明白了,这不是给大明制造了一个强敌吗?”

  “朕都不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朱翊钧看着冯保打算杀使者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冯保的担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有点杞人忧天。

  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梨树上长不出桃来,大明人的思考方式和泰西人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这是几千年的血税交出来的,从法三代之上,从绝地天通开始,中原都在想方设法的让人们不被宗教所影响。”

  “大明叙事经过翻译和西传后,本来就会失真,它再套一层大光明教的壳儿去异化,就更显得奇怪了起来。”

  “除了混乱,大光明教无法给泰西带来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即便是大光明教取得了无比辉煌的胜利,过段时间,大光明教只会变成罪人,泰西人需要先解决神的问题。”

  “桃是从桃树上长出来的。”

  从神话到传说,中国人始终不肯赋予神凌驾于人之上的绝对权力,神话和传说的出发点,往往都是人,而不是神,这和泰西完全不同。

  除了那些神话传说之外,最早的抗争要追溯到颛顼的绝地天通。

  而泰西,从神话到传说,再到现实的政治,各阶层的博弈,全都充满了神的痕迹,这不是一个大光明教短期内能够消灭的。

  哪怕是知道苦难,最终还是会因为经验,回到原来的神恩叙事上。

  “陛下圣明。”冯保思索了很久,才觉得陛下似乎说的很有道理。

  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全都是从大明这边长出来的,就像是市场换技术,其实压根换不到技术一样。

  马丽昂拿走的几卷书,看似是抄录了一些大明思想,但其实,她就只是拿走了几本书而已。

  朱翊钧不看好马丽昂,安东尼奥通过战争,获得了认可,成为了国王,但他仍然被广泛质疑。

  马丽昂就是和尼德兰人合流,最后也只会因为激烈的矛盾冲突,带来了更多的死亡,而被广泛反对,最终消失不见。

  更加明确的表述是:以大明文化为基础,对大明叙事进行异化的大光明教,其核心价值体系,来自于大明,而不是泰西土生土长的文化。

  会因为价值体系之间的冲突,带来太多的祸患,最终灭亡,并且成为罪人。

  申时行在奏疏里关于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里描述的非常清楚,新旧价值体系,是循环往复的前进,而大光明教的核心价值体系,抛弃了神的叙事,是和泰西的价值体系格格不入的、水火不容的。

  “前浙江巡抚吴善言不是已经死了吗?杭州知府阎士选支持罗木营兵变,这怎么又有一份关于他的奏疏?”朱翊钧拿起了奏疏面色古怪的问道。

  冯保连连摇头说道:“陛下,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陛下看看就是。”

  朱翊钧认真的看完了手中的奏疏,奏疏是杭州知府阎士选写的。

  浙江巡抚是申时行代管,申时行在松江府时,阎士选基本就把整个浙江的事儿处置了,他在稽查旧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万历十年的旧事一状。

  万历十年,宁波远洋商行要到燕兴楼交易行,以大票的身份,出售一批票证,募集营造船只的费用等等,但最终没能完成过会,一切流程都走完了,被王谦给一票否决了。

  王谦敏锐的觉得不对劲,这里面有事儿,而且有大事儿。

  但王谦人在北衙,浙江的事儿,他鞭长莫及,就发了公函到浙江宁波,询问远洋商行问题,并且要求商总、总办、会办、代办等各级商行管事,入京接受询问。

  宁波远洋商行回答了交易行的询问,但是各级管事,并没有入京答疑,最终宁波市舶司远洋商行始终没能获得大票的身份,出售他们的票证,募集到足够的白银。

  自万历十年此案搁置后,朝廷挨了无数的骂,浙江人不理解,为何五大市舶司五个远洋商行,只有宁波远洋商行无法过会,这是一种区别对待!是朝廷看浙江不顺眼的故意刁难!

  在朱翊钧南巡之前,这种对朝廷的仇视,在有心人的塑造下,已经变成了敌视,视朝廷为仇寇,直到皇帝在万历十三年,下令还田,浙江百姓才彻底清楚的知道,陛下心里有我!

  整个天下,只有五大市舶司所在的府州县开始了还田,后来又多了个浙江,而且那些威罚在还田后,也会取消一部分,就是要跟朝鲜人同台竞技一起考进士,确实有些难受。

  那陛下心里有浙江,那这种敌视的情绪和氛围,究竟是谁塑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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