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38节

  李开芳吓了一跳,赶忙行礼道:“学生见过少宗伯,不知少宗伯当面,多有失礼。”

  沈鲤摇头说道:“不必多礼了,你那个弟弟,在我和海瑞面前,那才叫失礼呢,海总宪本来不打算跟他计较,这年纪正是犯错的年纪,就是想知道民报上那篇雄文,究竟何人所写,李开藻非要狡辩,好像海总宪要诬陷他一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他呢?你什么都不做,李开藻这一辈子就毁了。”

  毁一个人有多简单?只需要一句话。李开藻和他父母半生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海瑞本不愿意直接把李开藻的真面目戳破,但李开藻非但不肯迷途知返,反而便变本加厉的责问海瑞。

  “他很有天分,而且如果不是他的父母,我也读不了书,我要感谢这份恩情。”李开芳老老实实的实话实说,这不是仇,是恩情。

  诚然这么多年来,这个毛头小子抢了很多本来属于他的荣耀,但,李开藻的父亲,给了他李开芳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那就是读书。

  “原来如此。”沈鲤点了点头,他很欣赏李开芳,笑着说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少宗伯是要问我拜谁为座师吗?学生自问算学一道略有成就,打算考五经博士!”李开芳脸上带着许多的兴奋说道:“我有把握这次算学能拿满分!”

  “全对?”沈鲤惊讶的问道。

  李开芳连连点头说道:“嗯,国子监张榜公告的答案来看,的确是全对。”

  “很厉害,算学那些东西,我看了都头疼不已。”沈鲤真心实意的夸赞李开芳的成绩,那些比天书还离谱的玩意儿,沈鲤真的是弄不明白,能把算学学明白,那都是天赋异禀。

  “放榜了,放榜了!东华门外放榜了!”一个廪生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喊着。

  沈鲤看出了李开芳的焦急,笑着说道:“去吧去吧。”

  “学生告退。”李开芳礼数十分周全,行礼之后,立刻就向着国子监外跑去。

  东华门外唱名,就是三年一度的盛典,有人喜来有人忧。

  李开芳赶到的时候,东华门外并没有多少学子,显然放榜的消息,还没传开,李开芳找了个好位置,等待着宫里的宦官张贴黄榜。

  人群开始聚集的时候,李佑恭才捧着黄榜,来到了张榜处,开始贴榜。

  “浙江秀水举子朱国祚,举经学金榜第一!”

  “福建晋江举子李廷机,举经学金榜第二!”

  “江西吉水举子刘应秋,举经学金榜第三!”

  ……

  “福建永春举子李开藻,举经学金榜第三十五!”

  李开芳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金榜第三十五名愣了许久,他那个弟弟,居然高居金榜第三十五,李开芳真的很羡慕李开藻的天分,这么胡闹,还能金榜题名。

  很快,李开芳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在第六十一名的位置上,进士出身。

  李佑恭往前一步,大声的说道:“开第二榜算学金榜!福建永春学子李开芳,举算学金榜第一!也是唯一会试算学满分者,陛下欣喜,赐白银一百两、纻丝五表里、国窖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

  两榜题名,唯一满分者,李开芳立刻振奋了起来,他在儒家经典上没有天分,但他在算学一道上,很有天赋!

  金榜开完后,又一个红衣太监走到了金榜之前,而两个小黄门将毛笔和砚台放在了红衣太监的面前,来人是张宏,宫里的二号人物,他站在金榜之前。

  所有人都看向了张宏,这放榜的太监李佑恭已经唱完了榜,又来了一个太监,这不符合常理。

  张宏拿起了毛笔,将李开藻的名字涂黑,然后在金榜的末尾写上了补录之人,也没过多的解释,离开了金榜之前。

  大明皇帝朱翊钧让张宏来,涂掉了李开藻,增补了一人,这是罢黜,也不用等到李开藻继续鼓噪声势,最后落得被褫夺官身,罢黜功名,直接少走了几十年的弯路,直接被除名了。

  这是符合规矩的,科举不是归恩有司,而是归恩圣上,通过会试从来不是进士,殿试之后才是。

  李开藻被除名了。

  万历二年、五年、八年、十一年,一共四次恩科,陛下从未在殿试和殿试前罢黜过考生,这是第一次。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为何突然要单独这么做,而且还唯独罢黜了这一人,因为这人得罪了皇帝,那恩科就跟他没关系了。

  宋仁宗对柳永的《鹤冲天》非常不满,等到柳永考中进士后,宋仁宗说了句且去填词,柳永就只能乖乖的奉旨填词了,一直到后来,开了特赐恩科,柳永这才是考了功名,宋仁宗无愧仁一字,对于得罪了自己的柳永,最终还是网开一面。

  李开芳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有些眩晕,李开藻要是知道这个消息,恐怕会疯掉吧,如此大起大落,先是少年负盛名入京,会试前一路鲜花锦簇、在国子监兴风作浪人人尊崇、到代笔事情暴露人人唾弃、忽传金榜题名,又突然遭逢皇帝特意罢黜,如此大起大落,李开藻会变成什么模样?

  大抵会疯。

  是一定会疯。

  看榜的人络绎不绝,而李开芳站在午门前,他只要往前走几步,就到了伏阙请命的地方,李开芳在犹豫,这一脚踏出去,生死难料,可是这一脚不踏出去,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李开藻再混账,李开藻的父亲对他有恩。

  犹豫了很久很久,一直犹豫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李开芳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开芳已经三十多岁了,还能在去年中举,他受了恩情,这份恩情是要偿还的,现在李开藻遭逢如此大难,作为兄长,李开芳不做点什么,又如何面对伯父,面对自己呢?

  他一步迈了出去,而后一步步的走到了午门前,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跪在了地上。

  午门上的大汉将军早就注意到了李开芳想要伏阙又不敢,一直在等,等到李开芳行完礼的一瞬间,大汉将军极为兴奋的敲响了午门上的鼓,鼓声传入了左顺门,左顺门的宦官分辨了一下,眉头一挑,一溜烟的跑向了午门,了解了情况后,快马加鞭跑向文华殿。

  “陛下,有人伏阙了!有人伏阙了!”小黄门跑进了文华殿内,跑进文华殿偏殿的小黄门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些兴奋,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朱翊钧还是听出了小黄门的兴奋。

  自从上次王崇古把科道言官坑到了皇极门伏阙,被海瑞劝走之后,大明就再也没有人伏阙了,因为实在是搞不清楚,是不是被人给诓骗了,联袂的那个人,是不是来自某些人的授意,连廷杖都没得打的太监们,现在终于来活儿了!

  “好!来得好!”朱翊钧猛地站了起来,连手里拼了一半的游龙号都懒得再拼了,立刻站了起来,颇为兴奋的问道:“来了多少人?谁带的头?廷杖的棍子都烂掉了,上个月刚换了新的!让缇骑们把廷杖的东西准备好!”

  “走!摆驾皇极门!”

  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了,伏阙,这多大的稀罕事,自然要亲自前往,别人都打上门来了,没有退缩的道理。

  对于皇帝而言,朝臣们的伏阙,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不仅仅是在扯皇帝的嘴巴子,而是在指责皇帝,甚至控诉皇帝有错有罪于天下,一旦退缩,等同于下了罪己诏,认为自己有错,这对皇权的伤害是极为致命的。

  开打死言官先河的又不是他朱翊钧,而是武宗皇帝和刘瑾,后来,道爷也打死了言官。

  朱翊钧绝对不能退后一步,退一步,贱儒就会进三步!

  “一个人。”小黄门面色尴尬的说道。

  朱翊钧停下了脚步一挑眉头,疑惑的说道:“一个人?”

  “一个人。”小黄门颇为肯定的说道:“就只有那个叫李开芳的人在午门伏阙,并不是为了科举增员,而是为了他弟弟,李开藻被涂名之事。”

  “走吧去看看,缇帅,你把这个李开藻、李开芳的卷宗拿来。”朱翊钧也就是知道李开藻和李开芳兄弟二人,在路上了解之后,朱翊钧才知道,李开芳和李开藻,虽然都姓李,但性格完全不同。

  朱翊钧没坐车,而是一边走一边听赵梦祐介绍这个李开芳的过往。

  李开芳身世凄惨,他的父亲久病缠身,病了大概三年,终于在李开芳六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他的母亲立了贞节牌坊,要拉扯李开芳长大,但这说得容易,做起来极难,一个妇道人家,要拉扯一个六岁的孩子,多少有点困难,因为久病,家中也并无余财。

  李开芳的母亲就带着李开芳求到了他父亲的本家,本就是旁系,本家对这孤儿寡母,更是冷眼旁观。

  李开藻的父亲是本家大宗,最终收留了这对母子,这一养,就是二十六年之久,李开芳顺利长大,十六岁成婚后,仍然在读书,考取功名,一直到三十二岁终于中了进士,李开芳虽然叫大伯,但这个大伯,比亲爹还亲。

  而李开藻这厮要是个蠢货也就罢了,可打小这李开藻就极为聪明,异于常人。

  为人父母,哪有不望子成龙的?李开藻的父母就打起了李开芳的主意,造势这就开始了。

  这次会试,在经学上,李开藻二十岁年纪,考的比李开芳还要好!

  “这个李开芳居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明明在午门外徘徊了那么久,居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就是天大的恩情,李开芳这午门外一跪,这恩情就还完了!”朱翊钧走到了午门前,也听完了李开芳的故事。

  李开芳在本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对算学的兴趣,起源于当初给本家算账,后来就是天文,再到后来就是帮忙主持家里的生意,李开芳迟迟没能中举也和他常年操持家业有极大的关系。

  有人伏阙,宫里应对伏阙的机制就已经启动,无数的脚步声在午门内不断的响起,一队队的大汉将军,在午门前严阵以待,朱翊钧走出了午门,来到了李开芳的面前。

  “给朕打!先打二十杖!”朱翊钧手一伸,不问任何缘由,先打了再说。

  民告官,先打杀威棒,这官告君也是如此,李开芳可是有功名在身,跑到午门外磕头,就得先打,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怎么能到午门来磕头呢!

  “悠着点。”朱翊钧让人准备好廷杖后,对着冯保交代着打的细节。

  大明的廷杖分为打死人还是不打死人,打死人一棍子就能打死,不打死人,打一千下,第二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当然动静都是一样的,乓乓响,极为吓人。

  显然,是后一种打法,这可是会试添加算学后,唯一一个算学满分的人,大明皇家格物院需要这么一号人才。

  缇骑们将李开芳往长板凳上一放,祭起了杀威棒就开始了,声音很大,但李开芳的表情一脸懵逼,显然他已经做好准备被打死了,结果却是不怎么疼。

  那指定不疼,缇帅赵梦祐堂而皇之的把厚厚的垫子放好,主打一个光明正大的偏袒,皇帝都说了悠着点,显然就是走个流程,廷杖都打在垫子上,当然不疼。

  “这也算是朕第一次使用廷杖吧,好好好。”朱翊钧对冯保说道。

  万历年间一共伏阙两次,一次是好说好商量劝走了,一次是大明皇帝还没赶到战场,儒生们都跑的一干二净了。

  现在这的确是第一次使用廷杖,不过不准备打死人。

  “你今天这一跪,老李家对你的恩情已经还完了,就他鼓噪国子监廪生聚啸一事,朕以谋逆罪论,他全家都得遭殃。”朱翊钧坐在了张宏搬来的凳子上,对着李开芳说道:“国子监廪生是国朝未来,他如此鼓噪,利用儒生来博名望,就是置大明于危险之中,这是谋逆。”

  朱翊钧详细的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案子是谋逆,其实不用这么解释,得罪了皇帝,那不就是谋反是什么?但朱翊钧爱惜人才,所以对李开芳解释的很清楚。

  “那,李开藻还能参加科举吗?”李开芳跪在地上,他其实很怕,但还是俯首帖耳的说道:“当初,宋仁宗也宽宥了柳永,最终让柳永成为了特赐恩科进士。”

  “可以。”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说道,只要他还能考的中,就剩两次机会了。

  若是李开藻能够在这次大起大落中,大彻大悟,那日后继续参加科举,朱翊钧也不会为难他。

  将其名字当众划去就是朱翊钧对这件事最后的处置结果,自然没有过分追击的道理,要么这次直接法办,要么做出了处置不再继续追究。

  朱翊钧看着李开芳十分明确的说道:“当然了,他要是继续忤逆旨意,执意阻碍大明再兴,那朕只能把他扔进天牢里,前罪并罚了。”

  不过度惩罚,是因为朱翊钧增设算学进士五十人的目的已经达成,没必要过度惩罚,造成进一步的矛盾激化,让事情出现更多的变数,但不代表着朱翊钧会放弃追究责任。

  已经看在李开芳这个算学天才的份上,网开一面了,李开藻再死不悔改,那朱翊钧也会亮出铡刀来。

第540章 大明廷臣对皇帝使用了活字印刷术

  李开芳挨了廷杖没死,是因为他是会试算学第一,他的兄友弟恭,他的仁义礼智孝,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大明皇帝的勉励,至于会不会有人整天到午门表演伏阙,朱翊钧充满了期待!

  不仅仅是朱翊钧,宫里的宦官,镇抚司的缇骑都在等着。

  赵梦祐让缇骑们打廷杖,缇骑们连老手艺都不熟练了,还得垫个垫子,因为手生了,毕竟十多年没有廷杖了。

  万历年间的儒学士们总是少了一些勇气,学学当初杨廷和父子,直接纠集260余名骨鲠之辈,大喊着国朝养士一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天,跑到皇极门前乌央乌央的伏阙,那样才热闹。

  这次廷杖没死人,朱翊钧真诚的希望,儒学士们见到这个场面,可以鼓起勇气来!

  来伏阙!来挑衅!来给朱翊钧枯燥的日理万机的生活,添加一些乐趣。

  “你可愿意入格物院?如果不愿,可以继续入朝为官。”朱翊钧询问起了李开芳的去向,李开芳是双榜进士,意味着他可以做双向的选择,如果他执意做官,那朱翊钧也不会拦着,只是可惜了他的算学天才。

  大明的官僚和学者是合为一体的,这一点是生产力低下的必然,掌握了大量知识的知识分子,既是官僚也是学者,也让大明的理工变得困难重重,只有技术,没有科学,始终没能形成系统性和公式化的知识体系,这就是遗憾。

  皇家格物院录取算学进士,就是为了打破这一困局,分科治学不仅仅是在教学培养人才上,还体现在社会分工上。

  “学生愿意前往皇家格物院。”李开芳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很喜欢仰望星空,对世界万物无穷之理充满了好奇,对那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李开芳最喜欢的杂报集,就是格物院的《格物报》,上面总是记载着各种有趣的道理,探索人类认知的边界,这是何等浪漫的事儿。

  “好!一个很聪明的选择。”朱翊钧露出了笑容。

  李开芳就是千金买马骨的那個马骨,哪怕是他一生什么成成就都没有,那也足够了,他的会试第一,他进入格物院,就是榜样作用,可以让大明学子们,看到另外一条路,知识的最高殿堂,不只是翰林院,还有格物院。

  李开芳这个双榜提名的人,能够选择皇家格物院,那么算学金榜的前五十名,也会在模范作用下,选择进入格物院内。

  在李开芳的带动下,算学金榜的前五十名,最终都选择了入格物院备选,至此,皇帝增设算学进士五十员,得到了贯彻,成为了大明科举的定制。

  斗争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增设这五十额员。

  朱翊钧心情极好,溜溜达达的回到了文华殿,继续研究自己手中的游龙号去了,根据游龙号的海测,大明会在量产版上进行深入的优化,一年十二艘的产能,会让大明在海贸上彻底站稳优势地位。

  海瑞离开国子监后,就去寻王崇古,结果没找到,王崇古去了西山煤局,不在京师,王崇古很少在文渊阁坐班,也很少在刑部坐班,多数时间,王崇古都会在廷议结束后,前往西山煤局和永定毛呢厂坐班。

  一直到了晚上,王崇古才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因为有驰道的缘故,王崇古才能如此快速的来往,从西山煤局到大明京堂的驰道,也是大明当下最为繁忙的驰道,羊毛入厂、宣府大同来的碱面入厂、各地铁料入厂、毛呢、蜂窝煤、焦炭、铁器出场,京西生产的铁锅,行销海外,供不应求。

  单算从京西驰道这一段,钞关抽分局其实已经把京西驰道的成本完全收回,今年开始,这条驰道就已经开始盈利了。

  但驰道总体的项目,还是亏损严重,这就是国朝了,有些驰道,亏钱也要修,如果是以利润为导向,那么亏钱的不要修,一些地方永远不会拥有驰道,就永远会处在贫困之中。

首节 上一节 638/101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