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营一万余人,人吃马嚼,都需要粮草,大宁卫囤积粮草不过十几天所需,都由后方源源不断的运抵,京营是大明的京营,不是戚继光一个人的京营,一旦一支军队,财用自主,就会和权豪一样,有自己的政治诉求,这是很危险的事儿,从后勤上看,京营天生就不具备造反的条件。
皇帝问策的时候,戚继光坚决反对裁撤军屯卫所,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仅仅靠募兵、客兵,是无法完成大明再起的重任。
募兵和客兵的兵源,分为两种,一种是失地佃户、游坠地痞,一种是军屯卫所的军兵,而京营属于后者,一旦取缔军屯卫所,再想募到优质兵源,就是难如登天,取缔军屯卫所等于大明失去了良家子,等于大明明日亡国。
有恒产者有恒心,大明军屯卫所出身的军兵,在以前就应该叫良家子。
从军队的基本构成,军兵上而言,也不具备造反条件。
西北晋党表现出了一种藩镇的本质,那就是藩镇的利益高于国朝,高于大明这个集体,当藩镇的利益和大明集体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藩镇一定会不择手段的选择反抗。
晋党的出现,是大明衰弱的具体体现;而且晋党不断坐大,是大明持续衰弱的具体体现。礼乐征伐、庆赏威罚自诸侯出,是朝廷无法节制、无法控制地方、失去凝聚力和威信的具体表现。
而京营,在政治光谱上,没有藩镇的属性。
大明在吕宋养了三千客兵,林阿凤还有六千海寇,殷正茂等人高度财用自主,仍然对朝廷有恭顺之心,吕宋殷正茂就是实质上的节度使,完完全全的藩镇,可殷正茂从来不敢自立为王;李成梁养了三千客兵,在朝廷京营日益强悍的今天,李成梁具备了藩镇的一切条件,但是仍然止步不前,选择相信皇帝陛下。
甚至是已经形成了藩镇的西北族党,王崇古也成为了办事得力的大司寇,试图摆脱自己身上的藩镇属性。
“陛下慢慢长大了,明年班师后,就应该把下午的习武时间,合并到阅视,变成每日操阅军马,而不是阅视,这样一来,也能打消一些朝臣的疑惑了。”戚继光对着谭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陛下年纪小,所以是阅视,而不是操阅。
“戚帅吃了这么多年的亏,这个亏还要吃下去吗?”谭纶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大司马不也吃了这么些年亏,一点记性不长吗?我相信陛下,就像陛下相信我一样。”戚继光点了点密诏上便宜行事那四个字,笑的格外开朗。
从军这么多年了,从万历元年提领京营之后,是戚继光过得最轻松的三年,一个武将,只需要研究怎么打赢敌人就行,这多是一件美事?
谭纶说的吃亏,不难理解,胡宗宪瘐死,西北晋党却凭着封贡的功劳,盘踞朝堂之上成为了庞然大物,胡宗宪当年要是玩养寇自重的把戏,严嵩死了,胡宗宪屁事也不会有,徐阶还得巴结胡宗宪。
当时的朝局就是这么的稀烂,和此时的朝廷格局完全不同。
当君子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我已经派出了信使,土蛮汗应当是愿意让人过来谈谈。”戚继光眼神有些凶狠的说道:“不过土蛮汗提的条件,大明恐怕难以答应。”
谭纶摇头说道:“本来就是做个姿态,让俺答汗心里有点数,羊毛又不是他一家在卖。”
“没事,打到土蛮汗服为止。”戚继光对这件事非常有信心,消灭敌人的抵抗意志,让敌人完全臣服于己方意志,是戚继光最擅长的事儿。
此时的大宁卫依旧是草木皆兵的前线,斥候们在广阔的雪原上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争夺着一个个的关键的隘口、渡口和桥梁,终于在一场大雪之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雪太大了,连草原的老鼠都不再出没。
而土蛮汗在十二月初,送来了他的条件。
第一,绝不封王,封王就是投降,俺答汗是草原投靠中原的叛徒,是长生天下的耻辱,所以对于朝廷封王的条件,土蛮汗表示绝不可能。
“俺答汗在草原的名声这么差的吗?”戚继光看着这第一条,愣了半天,这第一个条件里,全都是骂俺答汗投降的,在大明的视角里,俺答汗是跟大明打了这么多年,最终达到了战略目的,封王封贡。
但在草原上,似乎不是这样。
“是啊,否则也不是三娘子出来当政了,把一切和大明的来往,都推到三娘子的头上。”谭纶摇头说道:“俺答汗被朝廷册封,被视为是俺答汗,对黄金家族的背叛。”
在俺答汗的叙事中,俺答封贡从一开始的罪责,都是三娘子这个女人。
俺答封贡里有一个关键人物,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
俺答汗进攻瓦剌部,强行迎娶了三娘子,鄂尔多斯部万户说三娘子和自己有婚约,让俺答汗归还三娘子,俺答汗不舍得,要把自己孙子把汉那吉的媳妇,赔给鄂尔多斯万户。
把汉那吉当然不乐意,带着媳妇就投奔了大明了,为了这个孙子,俺答汗不得不答应了朝廷封王条件。
都是三娘子这个女人祸国殃民!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都打累了,打不动了,谁也奈何不了谁,找个机会议和而已,互相给个台阶。
天下都差不多,中原喜欢怪褒姒、妲己、杨贵妃,草原也是如此,都是三娘子的错。
戚继光看向了第二个条件,大明无条件的退出大宁卫,将这片属于草原的地方还给草原,草原归草原,中原归中原,互不侵扰,
“有本事就来拿呀,我就在这里,不服气?打不过叫唤有什么用,今年下雪,明年再来就是。”戚继光嗤笑了一声,以低打高的确是劣势,但戚继光赢了,赢了就是赢了。
这大宁卫本就是大明之地,到了景泰年间,大明仍在此地驻防,兀良哈三卫都不能进入大宁卫二百里范围内。
第三条则是要互市榷场,不肯接受大明朝廷的册封,还要跟大明贸易,而且还详细的制定了一些章程,看起来有模有样。
朝贡贸易是祖宗成法,即便是现在,连泰西的佛郎机人的贸易,也是借着吕宋朝贡国的名头,在进行贸易抽分,佛郎机人切实占领着吕宋棉兰老岛,用吕宋的名义和大明商贸往来。
这第三条,也不可能答应。
“这条件是何意?”戚继光指向了第四款有些不解的问道。
谭纶看了一眼,眨了眨眼说道:“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岁币,每年大明给土蛮汗绢银五十万匹两,作为助军旅之费,至喜峰口外富民驿交割。”
“土蛮汗是没睡醒吗?还是我戚继光打败仗了?现在是我骑在他头上!”戚继光看完手中的盟书,人都有些傻了,土蛮汗哪来的自信,提这样的条件。
现在!是他戚继光在出塞,攻占了大宁卫,打的土蛮汗抬不起头来,只能龟缩到全宁卫去,土蛮汗再退一步,就退到大鲜卑山西侧,退出辽东,退到应昌去了!
谭纶拿起了盟书,叹为观止的说道:“第五条,他还要与陛下约为叔侄之国,陛下年幼,要称土蛮汗为叔父,后世仍以此论,土蛮汗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元辅都不敢让陛下称一声仲父,土蛮汗要让陛下称他叔父。”
“啧啧啧。”
戚继光面如寒霜的说道:“那只有杀了他了。”
“土蛮汗和俺答汗在草原上的争雄,不允许土蛮汗说出任何软弱的话来,所以才这么说,这封盟书,也不过是强硬立场的表态,安定人心,这话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土蛮汗对他们自己人说的,打回去就是。”谭纶看着盟书摇头说道。
戚继光听谭纶说完,也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谭纶的认可,这不代表他对盟书认可,他语气冰冷的说道:“有理,把使者扔出去,让他们重新制定一份盟书过来,否则就不用谈了,这封盟书,送到京师,就是我们京营的耻辱。”
戚继光是很生气的,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居然要给人当侄子,当年打不过俺答汗的时候,都没有这般耻辱。
谭纶的判断是极为正确的,土蛮汗必须要如此的强硬,否则喀尔喀五部的速把亥,就该闹起来了。
戚继光把土蛮汗的使者扒光了,直接扔出了青龙堡外,把盟书给打了回去,过了不久,土蛮汗送来了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盟书。
不会接受朝廷的册封,以元宝山北侧的青龙堡和杏树堡为界限划界确定彼此界限,朝廷在青龙堡设立互市,不再要求助军旅之费,但是要求每年购买马匹四千,购买羊毛八千袋,一袋羊毛大约一百二十斤,价格不能低于俺答汗收购价,约为兄弟之国,土蛮汗年长为兄。
戚继光再次把使者扒光了扔出了青龙堡,顺便让使者带回去一句话:撒泡尿照照自己,问问自己配不配!
戚继光的表态格外的强硬,他拿着密诏,大宁卫一切庶务,都归戚继光管辖,这种盟书送到京师,那是他的罪责。
戚继光这样的强硬,让土蛮汗有些无可奈何,戚继光是站在实力的角度,如此强硬,土蛮汗能如何?只好又修改了一遍盟书,删去了不能低于俺答汗收购价格和兄弟之国,土蛮汗的使者,才顺利通过了大宁卫。
土蛮汗使者离开大宁卫的时候,也是周良寅等十二名御史前往辽东的时候。
周良寅看着谭纶惊讶的问道:“大司马不去辽东吗?”
“我就是到大宁卫啊,你们去辽东,我回京师。”谭纶理所当然的说道。
周良寅这些御史直接宕机了!他们要独自面对李成梁那个凶神恶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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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骂人不揭短,为什么要骂人?
周良寅万万没想到,大明的兵部尚书带着他们,到了大宁卫,就停下了!
让周良寅等御史独自面对李成梁!
所有人都知道戚继光好欺负,戚继光总是那样,脾气很好,他为了大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自从戚继光平倭至今,多少弹劾戚帅的奏疏,戚帅拿他们当回事了吗?那几个顶撞戚继光的京营百户,戚继光都不打算追究,他的刀从来都是对外不对内。
所以,周良寅等御史,其实不害怕戚继光,来到了大宁卫,虽然不敢再嚣张,但仍然是心里有底儿,知道戚帅不会拿他们这帮空谈的御史如何。
但是前往广宁卫,然后去辽东,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个巨大的挑战了,谭纶走到一半不走了!
谭纶和陛下说的也是到大宁卫具体看看,无论文人墨客如何臆想,不到大宁卫看看,那所谈皆是虚伪,谭纶喊了一辈子的复套,复大宁卫,却从来没到过大宁卫,是没有说服力的。
而看过之后,谭纶更加确信,这里,必须要紧紧的握在大明的手中。
谭纶看着那些个御史的影子,满是幸灾乐祸的对着戚继光说道:“他们到了北面,估计要受大罪了!李成梁可不是戚帅这样的好脾气,你看看李如松那孩子,都敢对你龇牙咧嘴。”
“该。”戚继光在老朋友面前,罕见的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他认为周良寅等人,就一个字,该。
李如松带着十二名御史来到了广宁卫,这一路上,李如松也没有为难周良寅等人,毕竟在戚帅的防区内,不给戚帅找麻烦,让李如松意外的是,他见到了他爹。
“爹…李总兵!京营参将李如松见过李总兵,今日周良寅等御史十二人,已经安全抵达广宁卫,正式进入辽东都司辖区,请在点检后,书押落印,好教末将回营复命!”李如松挺直了腰板,在广宁城外,将周良寅等御史交接到了李成梁的手中。
周良寅总觉得古怪,听着自己就跟流放犯流放一样!
而李成梁让手下军兵点检之后,在文书上书押落印,交给了李如松,往旁边走了几步,看着李如松,那是越看越满意,低声说道:“老大,还要回营,咱们父子啊就长话短说。”
“李总兵,办差的时候,称我李参将!”李如松仍然站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
“反了你了!”李成梁给了李如松一脚,拿他的话堵他,简直逆子。
“嘿嘿。”李如松轻松了一些。
李成梁满是感慨的说道:“伱这一仗,打得好啊,没辱没了老子的名头,好好跟着戚帅学,他那个人谨慎了一辈子,你能学到三分谨慎,那李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光宗耀祖的不是爹吗?”李如松已经确定,现在说话的是父亲,不是辽东总兵李成梁。
他只是觉得父亲说话奇奇怪怪的,都是大明的臣子,都是给大明效力,怎么他李如松打胜仗,就是光耀门楣,他父亲打胜仗就不是了呢?
李成梁略显有些怅然,想了想,才说道:“你爹哪里光宗耀祖了,不给祖宗蒙羞就是好的了,大司马为什么不来辽东?还不是知道来了,大家都尴尬?索性就不来了,辽东也就是比西北晋党好那么一点。”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好好做你的就是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辽东有了藩镇化的基础,这一切都是在严酷的环境中,许多不得已的选择不断累加造成的局面,积重难返,他只能往前走。
就比如去年辽东巡抚杨兆,辽东副总兵赵完责,辽东掌粮郎中王念等人,今年的辽东巡按刘台,自然是他们自己为非作歹,被李成梁抓了个正着,最后上奏朝廷坐罪。
可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去看,何尝不是他李成梁拥兵自重?
晋党的杨兆、赵完责、王念和你李成梁不和,要朝廷调走,张党的巡按刘台,你也要朝廷调走,你李成梁这不是依功威逼朝廷,不能对你李成梁监察吗?
如果这样去看这个问题,李成梁就是个军头,是藩镇。
李成梁平虏堡之战,也就是想打赢,也没想过朝廷会恩赏,但是李如松打的实在是太好了,从出塞之后,李如松一马当先,作为先锋,在营州卫凿穿了敌营,在大宁卫攻破了城池,大雪天,一日七十里,威逼全宁卫。
最后李成梁还是捞到了宁远伯的世券。
李成梁满是感叹的说道:“朝廷现在很为难,张党的人不让进辽东,晋党的人不要入辽东,那谁来监察,只有一个张学颜,独木难支,最近也没往辽东派人。”
“大司马说,朝廷有打算让侯于赵来辽东巡按,也不知道是大司马是不小心,还是有意说于我听。”李如松听闻父亲说话,面色惊疑不定的说道。
谭纶在大宁卫,说起了朝中的事儿,自然就说到了侯于赵,李如松当时权当听个乐子。
谭纶像是不经意谈起,说是有人举荐了侯于赵到辽东,还未定论。
谭纶到底是有意的,还是不小心呢?
“侯于赵咋样?”李成梁可不是李如松这个啥都不懂的孩子,李成梁太清楚朝堂这潭水有多混了,谭纶这话,李成梁清楚的知道,就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若是李成梁对朝廷仍然有恭顺之心,自然会提到刘台的案子,负责押送…保护十二名言官的李如松自然会说起侯于赵的人事安排,这就顺理成章的询问了李成梁的意见。
若是李成梁十分得意于先是赶走了杨兆,又是赶走了刘台,那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也就不会和儿子说到目前辽东的困境,那就顺理成章的试探出了李成梁已经打定主意,要当割据一方的藩镇,山大王。
朝廷对辽东的决策,也算是有谱。
李如松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侯于赵的话,忠君体国!”
“我大明朝还有忠君体国的言官?!”李成梁惊讶无比的说道。
“海瑞不是吗?”李如松低声说道:“我看周良寅这些言官也不错啊,仗是在塞外打的,有怀疑也正常,你看,到了大宁卫也是和和气气的,对京营的胜利,啧啧称奇,也认可了京营的功绩。”
李成梁一巴掌拍在了李如松的脑门上。
“爹!你又打我!你又打不过我!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揍我!”李如松气急,怎么又挨了一巴掌,疼倒是不疼,多丢人啊,随行的步营都看着呢!
现在李如松已经是步营的参将了,手下三千多人,也是要面子的!
“你是我儿子,你就是当了大将军,我也能揍你!”李成梁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呀,太年轻了,海瑞是极个别,你看吧,周良寅这帮人回京之后,必然会翻脸,他们现在老实,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能不说实话,你猜他们回京后会怎样?必然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