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11节

  这名儒生眉头紧蹙的说道:“你也说了,一年要发十二贯宝钞,最起码要三亿两黄金,哪怕是万历宝钞用货物作为锚定物,支撑得起这样的规模。”

  “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让宝钞不是凭空产生呢?更加简单明了的问:钱从哪里来?”

  蔡献臣十分肯定的说道:“来源有很多,我们可以对势要豪右增税、对遗产进行征税,增加利得税;官厂上交的利润拿出一部分来;我们也可以把这笔庞大的钱放到交易行或者海外种植园投资之上,将利润分红给万民。”

  “无论如何,这笔钱,不能凭空产生,否则不如不发,危害更大。”

  蔡献臣十分肯定礼部的说法,只要是债,就要还,不是势要豪右还,那就是穷民苦力还,现实往往如此,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凭空产生的宝钞,就像是回旋镖,正中所有人的眉心。

  “幼稚。”李成梁琢磨了下,嗤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这个蔡献臣好歹不算是个贱儒,只是有些不谙世事,想法多少有点简单了。

  朱翊钧好奇的问道:“哦?宁远侯另有高见?”

  李成梁摇头说道:“高见谈不上,这个儒生最大的问题是,他把朝廷想的过于无所不能了,朝廷要是这么厉害,哪还有什么改朝换代?”

  “而且钱这种东西,无论任何时候,都是过一遍手就沾一手油,陛下这边给了15亿贯,可能根本流不到万民的手里就没了。”

  “钱这种东西,就跟水一样,总是流向不缺钱的地方。”

  朝廷不是无所不能的,把朝廷看成无所不能的神,就是一种错谬,朝廷也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组成的,而不是掌握了绝对公平的神,不偏不倚的处置一切的事儿。

  而且发钱这种事,只要朝廷发,就会滋生贪腐,最终钱能不能到百姓手里不知道,但不缺钱的人一定会更加有钱,导致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所以李成梁才认为蔡献臣是幼稚,这种幼稚病很好治,只要真正的办一件事,就知道要实现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多困难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朕从罗斯国引进了一些蛔蒿草,蛔蒿草的花可以入药,每当花开的时候,田里就会涌进各种各样的盗贼。”

  “这些盗贼多数都是年事已高的老人和小孩子,他们疯了一样的闯进田里,抢夺蛔蒿花。”

  “这些窃贼们,全都是一些药贩子寻找一些游堕之民,鼓噪他们入园,目的也简单,毁田,好让药贩子继续卖他们的砒霜,而不是宝塔糖。”

  “你说农学院能怎么办?”

  “大司农跟朕说的时候,痛心疾首,因为这些游堕之民没有什么采摘之法,往往把草田折腾的一团糟,蛔蒿草正在扩产,这种毁坏式的采摘,带来很大的麻烦。”

  “都是老人和孩子,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地方衙门只能劝告,跟蝗虫似的,刚赶走,就又来了。”

  “关键是这些药贩子是故意的,让这些老人和孩子为主的窃贼踩踏毁田,让蛔蒿草的规模不能增大。”

  李成梁好奇的问道:“陛下怎么解决的?”

  “朕没办法,就抓了一批人,找到了药贩子,药贩子还不算完,还抓到了他们背后的东家,把东家挂在了草田,之后再没人踩草田了。”

  朱翊钧无奈的说道:“朕也不想的,但是朕没有太好的办法,不雷霆威罚,这些个东家还会让这些药贩子,四处鼓噪诓骗游堕之民毁田。”

  朱翊钧把几个东家给用了,挂在了田间地头,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毁田了。

  用这个字,意思是杀人以祭,比如商王用羌。

  朱翊钧之所以杀人,也是这帮东家死有余辜,这几个东家的药店,卖的都是假药,腚底下一屁股的烂事,还敢在皇帝亲自主导的农桑之事上,挑衅皇权,这就是找死了。

  这几个东家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他们鼓噪游堕之民,不会被查到,却严重低估了缇骑们的办案能力。

  侦办的过程十分的曲折,但是这帮出身墩台远侯的缇骑,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罪魁祸首。

  这就是现实,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甚至连一些夫妻都是同床异梦,一个被窝也能睡出离心离德来。

  “这种看似绝对的公平,岂不是对勤劳者的不公平?”一个名儒生站了起来,大声的问道,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看起来十分合理的制度,背后的大问题,那就是:这个幻想中的制度,其实是在养懒汉。

  绝对公平,往往都是不公平,这是对勤劳者、有能力者的压迫,干的越多,赚的越多,受的委屈就越大。

  因为这些勤劳者、有能力者,成为了懒汉的供养者,长此以往,就没人愿意勤劳,整个大明就会失去活力。

  蔡献臣笑着说道:“你讲的很对,所以,十二贯还是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在这个数值上,砍为一半的一半,只能勉强的活着,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痛苦不堪。”

  十二贯是一个壮劳力一年苦力的中位数,一半的一半就是四分之一,三贯钞,就是勉强吃一口,饿不死的地步,这样一来,就缩小了懒汉的规模。

  这名儒生非常不认同的说道:“这不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是养懒汉的问题,你就是再减一半又如何呢?游堕之民,恐怕会四处作恶,逼迫、抢劫这些刚发下去的宝钞。”

  “滋生游堕之民,暂且不提,你还是没能解决不患寡患不均的问题,我凭什么养他这个懒人的问题?”

  这名儒生说完就站了起来,选择了离开,蔡献臣准备好的说辞,无法说服他,随后十数名儒生选择了离席,这是表达对聚谈内容的不认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过多的争吵,直接离开,吵吵闹闹,有辱斯文。

  “发十二贯是发,为什么不直接发一万贯?这样一来,人人都是家财万贯了。”一名儒生站起身来,摊开了手,对着所有人问道。

  他提出了更加尖锐的问题,直接发万贯,更能实现所谓的公平,大家都有钱了,就没有穷人了。

  “这当然不行,发一万贯,那米面粮油煤该涨到何种地步?不行不行。”蔡献臣连连摆手说道。

  这名儒生看着蔡献臣认真的说道:“所以,我不认同你的说法,发钱解决不了不公,反而在制造更大的不公,这就是我反对的理由。”

  这名儒生冷静的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之后,离开了太白楼,随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数十人之多,整个戏台下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另外一名儒生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的问道:“我有个疑惑的地方,你饥寒交迫的时候,靠吃自己的肉,能活下去吗?”

  “那自然不能,只会死得更快。”蔡献臣没有东拉西扯,而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名儒生摇头说道:“陛下批注《矛盾说》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夫万物无穷之理,一体而两仪也。得之东隅,必偿之桑榆;取彼琼琚,当舍彼璋璧。日月代明而晦朔相替,寒暑推迁而荣枯互生。”

  “你要给所有人发钱,那么,代价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历史告诉我,承受代价的往往是穷民苦力,而非势要豪右。”

  “所以,我不认可你的说法,你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最终结果可能和你设想的南辕北辙。”

  这名儒生说完就离开了太白楼,又有数人跟着这名儒生一起离开。

  “朕批注过这句话吗?”朱翊钧看着离开的儒生,询问着冯保,矛盾说的时间有点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这么讲过。

  冯保也没翻备忘录,直接俯首说道:“陛下,当然有,这段臣也会背,后面是:智者察变,达者守中,过与不及,执两用中。”

  智者,善于发现察觉到万事万物的变化;达者,会坚守中正之道。过度和不足,都是无益的,要把握好两种极端,而取用中道。

  执两用中,这个词出自《礼记·中庸》是孔子夸赞舜的话,也是中庸的核心思想。

  “先生的矛盾说过于晦涩难懂了,大家学矛盾说,都是参详陛下注解本。”冯保解释了下他为什么会背这段话,也不是为了方便拍皇帝的马屁,主要是为了理解矛盾说。

  张居正是大儒,他写矛盾说的时候,过于惜字如金,有些逻辑的变化,让人看的一头雾水,但陛下的注解,是以孩子学生的视角去注解,就十分容易理解了。

  “原来如此,夫子说:温故而知新,朕没事还是要再翻开旧书看看,省的忘了。”朱翊钧多少有些感慨,一些个士大夫们,对矛盾说的理解,都快要超过他这个皇帝了。

  温故而知新,的确是个极好的学习办法。

  “陛下有言,计不振生业之道,劳扰百姓必矣;策不改劳作之制,济事终属虚妄。”一名儒生站了起来摇头说道:“任何不能促进生产关系改变、生产力增加的计策,都是虚妄,最后都是折腾老百姓,吃亏的也一定是老百姓。”

  “我不认可你的想法,告辞。”

  在这名儒生离开后,这太白楼的聚谈戏台之下,人数已经寥寥无几了。

  “朕倒是觉得这蔡献臣讲的还是很好的,虽然朕确实养不起万民,但也可以给鳏寡孤独者一些宝钞,让他们不至于那么的艰难。”朱翊钧看着台上,蔡献臣一脸焦急和迷茫,他的观点似乎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朱常治有个陪练钱三,只有一只眼,在养济院里备受欺凌,被朱翊钧安排在了朱常治身边,这钱三朱翊钧赐他大名钱至忠。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鳏寡孤独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些宝钞,很可能会被张冠李戴。”

  “你说的有道理,大明还是不够强。”朱翊钧十分认可的说道,大明万历年间的五间大瓦房连地基都没挖好,不是懈怠的时候。

  李成梁看了陛下一眼,其实陛下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发钱这种事,对国朝而言不是特别重要,在李成梁看起来最恐怖的是,陛下用矛盾说杀死了一大批本该成为贱儒的儒学士。

  因为科举要考,这些儒生们不得不读矛盾说,但人一旦学会了用正反两个视角看待一个问题,就没办法做个贱儒了。

  矛盾说和阶级论是完全不同,矛盾说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

  李成梁看了这么久,他很清楚,现在这些士大夫们在聚谈的时候,言必论矛盾说,这就让整个聚谈,不至于脱离实际,最少也是言之有物。

  这是非常可怕的现象,因为这些士大夫就是大明朝日后的统治阶级,官选官阶级。

  最起码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科举制依旧是大明朝廷遴选人才最有效的手段和办法,现在还略显青涩、稚嫩的年轻士大夫,日后就是官选官,决定帝国的命运。

  至少比那些袖手谈心性的贱儒要强许多。

第846章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骨余一脉倾元必汉

  李成梁靠在椅背上看着蔡献臣迷茫的样子,露出一抹笑容,他作为一个熟读矛盾说的边方将领,其实很理解蔡献臣的迷茫,他现在所有的迷茫,都是因为缺乏实践经验导致的,而不是坏,更不是蠢。

  李成梁也读矛盾说,读的是陛下注解本,李成梁读矛盾说,解开了一个心中的疑惑。

  世界是基于道德而存在?还是基于物质而存在?

  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也曾困扰过李成梁很久,朝中的士大夫们告诉李成梁,要修德,修德则百事具备,但李成梁在边方,根本不能理解,修德有个屁用!

  要是修德有用的话,抚顺马市备御裴承祖,就不会死于建奴偷袭了。

  在许多不事生产、五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眼里,世界是道德的,只要有道德就可以有一切,也就是知行合一致良知,把知行合一去掉,只留下良知,有良知就有一切;

  但是在大明大多数人,尤其是穷民苦力的眼里,世界是物质的,缺衣少食没有柴真的会死,没有教育孩子永远当牛做马;

  矛盾说给出的答案是世界是基于物质而存在,而不是道德。

  无论你有怎么样的道德目标要去实现,所有人都要尊重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万物无穷之理。

  分析、利用万物无穷之理,利用万事万物的矛盾,去解决问题,以达到道德目标的过程,就是矛盾说的主要内容。

  正如陛下在矛盾说中的批注:乾坤之本,物也,世存于物,非系于德;

  纵有尧舜之志,亦须俯察物理,阴阳消息,寒暑往来,此自然不易之轨;循道者必先明器,怀德者不可昧物。斯乃矛盾要义,昭昭若日月经天。

  (图片翻译不收费)

  此刻的蔡献臣,他的迷茫,他的疑惑,他的不解,都是还没有彻底搞明白这个问题,世界是以物质为基础存在的,他追求的高道德,追求的平等、追求的公正,想要实现颇为困难,需要物质的支持。

  “陛下,蔡献臣就是现在大明大多数读书人的样子,以前的读书人不是这样的。”李成梁坐直了身子,对着皇帝说道:“臣在辽东的时候,见到过很多的读书人,巡抚、巡按、各级官员,还有到辽东讨生活的读书人。”

  “和过去的读书人交流,你和他聊正义、道德、大义、善良,他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仿佛自己就是仁义礼智信的本身,只要听他的话,就可以完全实现这些道德。”

  “每当臣问起,这些美德应该如何去实现呢?臣就是想知道,如何让蛮夷听得懂大明人说话,仅此而已。”

  “但是这些读书人,就会支支吾吾,左右而言他,说些怪话,说这些是人人都应该做到的。”

  “在旧文人的心里,他们读孔夫子,觉得人性本善,所以人,天生就该有崇高的道德。”

  李成梁这波澜壮阔的一生,见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读书人,在这些人里,有两个人让李成梁印象深刻,一个是徐渭,他曾经做过李如松的老师,因为李如松实在是不开窍,师生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个就是侯于赵,侯于赵也谈道德崇高,但侯于赵更在乎如何实现这些道德。

  “现在的读书人不是这样了,像蔡献臣这些读书人,看问题,不是从德出发,而是从理出发,至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些读书人会觉得有恶有善。”李成梁颇为感慨的说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宁远侯这么一说,还真是,最近聚谈还是很好玩的,至少不是胡言乱语了。”

  李成梁赶忙说道:“当然了,这些士子里,也有些倒灶玩意儿,臣今天来,是找一个贱儒,此人名叫安希范,是万历十三年的举人,号称南衙第一才子,也不知道为何,万历十四年居然没能考中进士。”

  有些读书人熟读矛盾说后,看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但大明还是有些读书人,冥顽不灵。

  朱翊钧听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仔细想了想说道:“他考不中进士,是朕专门把他划去了,此人是官宦世家,他们家在胶山南麓所建西林园,比朕这通和宫都不遑多让,朕把他划掉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顾宪成的弟子。”

  万历五年,朱翊钧还没有大婚,以朕德凉幼冲为由,把顾宪成给划去了,划去的时候,张居正也无法阻拦,因为陛下问的时候,已经划完了,划完了再问,张居正再反对,那不成僭越主上威福之权了吗?

  同时,划掉的还有顾宪成的仕途。(226章)

  安希范的名字被划掉,是被顾宪成给连累的,朱翊钧收拾不了小民,因为很早的时候,朱翊钧就知道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小民(226)。

  收拾不了小民,还收拾不了这些个士大夫吗?!

  “这个安希范怎么了?”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李成梁十分肯定的说道:“他说岳飞、文天祥不过愚忠,臣听不了这种话,准备找他辩论一二,如果辩赢了,那自然最好,辩输了,臣就揍他一顿。”

  “他来了。”

  朱翊钧是第一次见到安希范,就这第一眼,朱翊钧就不待见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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