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二十六岁正值壮年,春秋鼎盛,陛下的勤勉众所周知,没有人会怀疑,大明会在陛下手中,向下滑落。
发钞之事,前司徒王国光和现在的大司徒张学颜,都跟陛下沟通好多次了,但陛下始终不肯,非要修金库之后,才依托金库的黄金进行发钞。
陛下的意思是,真金白银才是底气。
黎牙实将这种现象,认定为了:大明做事还是太要脸的高道德。
高道德在殖民中是劣势,但对于大明万民而言,高道德则是巨大的优势,大明人或许习以为常,但黎牙实作为番邦夷人,他太清楚了,陛下这种英明圣主,非常难得。
海外那些没有开化的地方不谈,就是泰西那些个君主,也就是初具人形而已。
黎牙实进一步补充说道:“户部以前上过一本宝钞锚定疏,事实上,大明宝钞不必锚定黄金,可以锚定大明各种各样的资产,比如大明官厂、大明海外种植园等等资产,这些也是可以锚定的。”
佩德罗靠在椅背上,脑袋仰着看着房梁,想起了被金债券折磨的痛苦。
金债券这玩意儿,不得不用,但每天清晨醒来,佩德罗都要担心金债券贬值,而且确实会贬值。
“作为一个泰西人,我不得不承认,出生在大明,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儿。”佩德罗感慨万千,大明皇帝做事实在是太可靠了!
皇帝陛下拥有如此广袤的疆土、忠勇的士兵、稳固的权力、强横的国力,做事依旧谨小慎微。
反观费利佩,有些肆无忌惮。
“黎特使,你能简明扼要的说明下,东西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佩德罗有点不明白,为何泰西没有陛下这样的皇帝。
黎牙实笑着说道:“额,其实在东方,陛下这样的英明圣主,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明朝这两百多年,真正能算得上是明君的一共也就出了三个而已,而且两个还是国初,这一百七十多年,大明的情况,是每况愈下,甚至连铁锅都没有的北虏,都已经压不住了。
“那就还好吧。”佩德罗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毕竟现在海贸这桌上,只有大明、西班牙坐在餐桌上,剩下的都还在菜单上,葡萄牙因为投靠大明,从菜单上,坐到了小孩那桌。
大明和西班牙在海贸上是直接竞争关系。
“法兰西最近的乱子有点让人担忧。”佩德罗十分担心的说道:“马丽昂获得了许多的赞助,这些法兰西的贵族们,都在期盼着马丽昂能获得大明皇帝的特许,允许大明货物在她占领的勒阿弗尔港,即大光明城集散货物。”
“自由骑士团的盔甲、马匹、剑、旗帜与随从,在快速的增加,但是法兰西的国王沉迷于男宠,对此毫无反应。”
“大明皇帝应该不会允许大明商船前往大光明城集散货物吧,毕竟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是大明皇帝册封的。”
法兰西和西班牙打了许多年的仗,现在法兰西糟糕的局面,和西班牙有不少的关系,费利佩不想看到一个比较团结的法兰西,否则法兰西人再次强大起来,就会让西班牙陷入危险之中。
如果法兰西再次团结起来,那就是比英格兰更大的危险。
黎牙实叹了口气,拿出了一份邸报,交给了佩德罗说道:“大明皇帝已经允许了大明商船,前往勒阿弗尔港,也就是你说的大光明城集散货物。”
佩德罗看完了邸报,又惊又怒的说道:“上一次大明允许尼德兰地区获得食盐,已经打乱了殿下的布置!现在这又允许了商船到大光明城集散货物。”
“大明如此做,就不怕失去殿下的友谊吗?不怕失去丰饶银矿的白银吗!”
“大明的手伸的实在是太长了,如果我们在安南、倭国、吕宋、马六甲如此干涉大明的行动,给大明制造麻烦,大明会如何反应!”
佩德罗难以忍受这种羞辱!
大明简直不把西班牙放在眼里,如此堂而皇之的介入泰西的事务,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必须做出回击。
黎牙实看着佩德罗,十分郑重的说道:“无论你是否能够接受,但对大明而言,西班牙的友谊,其实没那么重要,一如当初殷正茂殷总督进攻吕宋,将我们的总督府攻破一样。”
“大明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和逻辑,是不会被外来的声音所干扰。”
“大明用大明的货物干涉泰西,而西班牙如何干涉南洋诸国呢?暴力、火器、疾病去干涉吗?”
友邦惊诧,只是大明国朝的一种纠错方式,至于是不是真的惊诧,大明其实并不在意。
西班牙想要干涉南洋诸多番邦小国,哪怕是可以顺利通过马六甲海峡,和这些小国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又拿什么来让这些小国反对大明呢?眼下泰西的货物,对这些小国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反而吕宋旧事,让所有的番邦小国,对红毛番保持足够的警惕。
黎牙实看着佩德罗愤怒的模样,示意他坐下说话。
“当初满剌加国也就是马六甲王国被攻灭,大明派遣了使者前往马六甲城要求殖民者离开,把国王之位归还给国王后人,我们不也是没有听从吗?濠境、双屿的红毛番,更是侵占了大明的领土。”
“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利益为先,说友谊这种话,有些幼稚了。”
大明是不会对红毛番进行区分的,区分红毛番是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大明和红毛番从弘治年间就开始了冲突,因为双屿倭患和濠境占地这两件事,大明对红毛番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大明需要大帆船贸易的时候,已经对吕宋发动了进攻。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西班牙岂不是变成了朝贡国?殿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佩德罗咬牙切齿的强调着,西班牙不能成为大明的附庸!
黎牙实也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窗外,无论费利佩如何的否定,其实现在的葡萄牙和西班牙,都完全符合朝贡国的定义,嘴上否定,可是身体还是非常诚实。
很久很久之后,黎牙实才回答道:“陛下说,货币,有货物才有货币,的确如此。”
而此时的大明皇帝,正在进行通和宫金库的奠基仪式,首辅张居正、鼎工大建的负责人王崇古、户部尚书张学颜、工部尚书汪道昆等人见证了这一历史的时刻。
朱翊钧铲了一铲子的土表示奠基,才对元辅次辅说道:“万历十五年,内帑存金为一百二十万两,金条是二十五斤一条,共计3000根,金库营造五年期,等建好了,朕就把金条放进去。”
张居正忍不住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的黄金。”
“所以朕有四把钥匙,而臣子每个人只有一把。”朱翊钧肯定了张居正的说辞,的确是他这个皇帝本人的黄金,但同样,也是大明的黄金。
第841章 大明初行钞法
大明的金库建在了通和宫,就在皇帝起居之地。
皇帝还给了臣子们钥匙,让多方共同见证下,才能开启金库的大门,一年一开启,避免监守自盗的事情发生,制度设计是通过廷议的,眼下还看不出太大的问题。
朱翊钧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避免重蹈洪武宝钞覆辙,这是大明的历史教训,洪武宝钞没有实物基础的支持,导致了信誉的整体崩溃。
货币体系,尤其是钞法是十分脆弱的,即便是朱翊钧现在春秋鼎盛,如日中天,仍然需要未雨绸缪,为信誉的总崩溃做好准备。
历史既然留下了教训,就要学会借鉴,漫长的历史,留下了种种历史教训,就像是一个错题本一样,放在了皇帝的面前,去认真借鉴的话,其实不会有太多的差错。
历史的脚步走到万历年间时,其实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错题,这也是纠错力量的一部分。
通和宫金库,是一种表态,是皇帝对天下万民的承诺,万历宝钞,不会无度超发。
宝钞的发行会和大明的金银铜等贵金属、资产、货物量、物价增长进行锚定,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超发,实在是超发的太多,其实还有办法,那就苦一苦海外的夷人,承受这些超发的货币就是。
所以总体而言,大明对于发钞的抵触情绪并不高,因为倭国通行宝钞,已经苦了倭人十多年了。
“金库不仅仅是金库,更是信心,是万历中兴,是长治久安。”朱翊钧对通和宫金库的期望很高,这是大明黄金叙事的重要一步。
“金库很重要,因为西班牙掌控了丰饶银矿,费利佩通过这些白银,主导了全球贸易,即便是大明也身处于这个贸易体系之下,白银霸权,也是费利佩日不落帝国霸权之一,不仅仅是海路的霸权。”
“朕不能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假装大明是天朝上国,要向前看,向上走,就要正视这些问题。”
朱翊钧进一步谈起了他对通和宫金库的野望,费利佩日不落帝国的霸权构成,除了对海路的控制,就是对白银的控制,西班牙已经建立了一整套围绕着白银的贸易体系,大明也无法摆脱这种贸易体系的桎梏。
大明建立金库发行宝钞,是通过黄金储备为主,资产为辅构建新的独立货币体系,减轻对海外流入白银的依赖,甚至是取而代之,在货币上取代西班牙银元的霸主地位。
“陛下圣明。”张居正看着这不到11亩地的地方,有些感慨,带着群臣歌功颂德了一番。
收储黄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大明在朝鲜、倭国打仗,国内在推行丁亥学制,营造九龙大学堂和师范学院,陇开驰道还在修建之中,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自万历十三年后,国帑内帑的压力都很大。
陛下还要把所剩不多的白银,交给王谦,在交易行里,以较为低廉的价格购入、收储黄金,这让内帑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了起来。
张居正觉得过犹不及,皇帝作为天下至尊,有些过于苛责自己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这些黄金,都是陛下个人的,不是天下的,其实没必要拿出来,放到金库里,成为大明信誉的一部分,这本该是朝廷的职责。
可是陛下的行为又是合理的,张居正当初说,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
自私是一个中性词,是动物植物的本性,不是一个贬义词,天下间,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奔走是合理的,但只有陛下不行,陛下要天下为公。
因为君父、君国是一体的,是无法切割,陛下即是一个个人,也是天下的表率。
当陛下真的做到的时候,张居正反而有些担忧起来了,他有些担心陛下坚持不下去,谭伦、俞大猷、万士和、海瑞、王国光都在离开,他张居正、戚继光也要离开。
陛下走的这条路,会越来越孤单,最后,反而是天下人,无法理解陛下的行为了,陛下成了那个异类。
以前讲筵的时候,朱翊钧问过张居正一个问题,君父和君国,是真的无法切割的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君就是君,国就是国,那时候张居正说切不了,朱翊钧还想着长大了,他自己来切。
时光荏苒,朱翊钧发现,在当下,是无法做到的,而且他越努力的想要做好一个皇帝,就越无法切割君国和君父。
现在就是他想切,臣子们也没有一个人会同意,臣子们会认为,皇帝在进行服从性测试,反而会表现的更加‘忠诚’,甚至会做出各种古怪的事儿,比如卧冰求鱼之类的把戏,谋求幸进。
他人不由我,枉费亦执着。
朱翊钧能做的,也只是做好自己而已,不让事情在自己这里出了差错,不让自己掉了链子把大明带到深渊里。
在一个时间里,特定的文化背景下,人们能够接受的政治制度,是有一个明确的、清晰的区间范围,一旦政令、思想的讨论,超过了这个区间范围,就会被视为极端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沈鲤总是念叨的礼崩乐坏,他自己甚至都同意番夷贩卖一些夷人给大明的种植园,某种程度就是因为这种贩卖夷人的做法,超出了这个区间范围。
这个区间范围,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时间、社会变迁、舆论变化、政治活动、文化变化而改变,善恶的标准、激进或者保守的政策,会慢慢被世人所接受。
大明管这个区间叫离经叛道,后世把这个区间,叫做历史的局限性。
即便是朱翊钧这个皇帝也无法打破这个局限性,当下的大明,需要一个英明的皇帝,带着大明,走出小农经济的困局和泥潭,只有经济富足、社会变迁,一些离经叛道才会变得容易接受。
比如帝制终将会被消灭。
“我们来说说朝鲜、倭国战场凯旋军兵归来后的归置问题吧。”朱翊钧带着群臣走进了西花厅,说起了前线大事。
大明兴文匽武之风的根本,是文武之间的对抗,而文武对抗的根本,其实还是政治权力的争夺。
这些为国立下了汗马功勋的大明军兵,理所当然的应该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和更多的权力、更多的物质回报,这就会夺走被读书人所垄断的部分地位、权力和经济。
一切的政治斗争,本质上就是阶级斗争。
而现在,大明军要是凯旋,所有功臣们,必须得到足够的地位、权力和经济,如果无法满足,那能做的,就是只有杀戮功臣了。
这种困扰在历史上出现了好多好多次,比如万历初年,平定了倭患、阻止了北虏铁蹄的客兵安置,就曾经是大明朝廷的头等难题,朱翊钧能做的就是把吕宋给这些平倭的客兵,把辽东给拒虏的客兵。
现在,大明攻占了朝鲜和部分倭国的本土,这些功臣,该怎么恩赏,就成了头等大事。
“在朝鲜和倭国建立军屯卫所,辽东军兵充任世袭的千户百户,朝鲜军兵充实卫所吧。”王崇古给出了一个提案,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色复杂的看向了王崇古。
沈鲤重重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怎么可以这么明晃晃的、这么直白的讲出来呢?应该说,为了朝鲜和倭国的长治久安,派遣汉军充任,安定地方,这么说,就好听多了。”
“这不一样吗?”王崇古左右看了看说道:“这里又没有中书舍人,没人会记。”
“哎,斯文扫地,礼崩乐坏。”沈鲤无奈的说道,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可以把话说的这么直白!
沈鲤给出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说法,当然大家的意思是相同的,此次征战的辽东军会成为朝鲜、倭国这些新开辟之地的世袭千户百户,世世代代的保证,这是对浴血奋战的大明军最好的赏赐。
“那京营的锐卒呢?”朱翊钧说起了最难安置的部分,京营锐卒,披坚执锐,陷阵营把一个一个山城撬开,大明才横扫了倭寇,现在到了分赃的时候,应该给京营怎么样的赏赐呢?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倭国的金银铜矿,就给他们驻守吧,等于大明在倭国册封了数个名田主。”
册封到当地的军兵,实际上的身份就是现在倭国的大名,只不过是明属大名,就是王崇古给出的答案。
不愿意去,就折现成白银,陛下在这方面,非常大方,充分尊重军兵的选择。
一如打完了绥远,卧马岗大矿场被大明军兵所控制;
一如陈大壮为皇帝四海奔波,大铁岭卫交给了陈大壮;
一如长崎总督府、吕宋总督府、旧港总督府、金池总督府。
大明现在是郡县制和分封制并行,腹地是完全的郡县制,朝廷不太能完全控制的地方,用分封制。
这是一场礼崩乐坏的讨论,更加简明扼要的说,就是分赃会。
戚继光、李如松、马林等一批勋贵,反倒是好赏赐,他们自己或者父辈,就是大明的武勋,按照制定好的五等功赏,加官进爵就是。
唯一看起来有点麻烦的其实是戚继光,已经贵为奉国公,主要是一些待遇上的赏赐了。
这在大明也有祖宗成法,英国公张辅,张辅在永乐六年因为征交趾事封为了英国公,后来继续随着永乐皇帝南征北战,永乐皇帝给张辅的恩赏,就是与国同休。
戚继光的恩赏,仿张辅旧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