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义愤填膺的,几乎都是女真人。
而大多数亡辽降臣,低头不语。
一些位高权重,不能不说话的,则小心试探:“如此也非不行,只要稳住朝廷,静待其变,之后还是有机会……”
对于这些骑墙派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给谁当奴才不是当?
反正割地割的也不是自己的地,赔款赔的也不是自己的钱。
明德殿内的两波人瞬间就吵翻了天。
“诸位可能听本帅说完!”完颜宗望大喝一声:“宋朝那女官家并未要求称臣、割地、赔款!”
完颜晟一愣,哦了一声:“那你且说说,她要如何?”
完颜宗望再次躬身道:“一:通商!二:和律!三:送完颜亶入开封为质!”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
完颜晟忽地从龙椅上站起:“就这?”
完颜宗望点点头:“就这!”
完颜晟背负双手,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心里迅速盘算了起来。
他盘算的倒不是和谈的条件,而是在盘算,完颜宗望到底是不是投敌了?
他到现在依然不能接受满万不可敌的金军会一败涂地,就算宋人有什么火器,可这火器究竟是何物,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完颜晟是想象不到的。
这也难怪,在原子弹诞生之前,你要给小日子说两枚炮弹让你完蛋,小日子也是绝不会相信的,你特么吓唬谁呢?
完颜晟还是觉得,此战大败,必是内鬼作祟。
而这个内鬼,十有八九就是二太子完颜宗望。
只是现在没有真凭实据,二太子又是太祖骨血,很难论罪。
刚刚完颜宗望说自己已与宋朝女官家谈和时,完颜晟还在想,若真是称臣、割地、赔款,那这个内鬼就是完颜宗望无疑了。
可这三个和谈条件,听起来……至少听起来,也未损金国根本利益啊。
这就让完颜晟犯难了。
“耶律华,这三个条件你怎么看?”完颜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了殿内的耶律华。
耶律华思忖片刻,拱手道:“通商一事,宋辽已有百年,倒也没什么不妥。”
完颜宗望补充道:“并非开放榷场那般的通商,而是全境通商,就算会宁府,也得允许宋朝商人采购买卖。”
耶律华一愣,嘀咕道:“若这些商人中有宋人细作呢?”
完颜宗望答道:“此事本帅在回来的路上也想了,并非没有可能,但只要我们加强守备,也并非不能解决。若查实有宋人细作,可斩之。”
耶律华点点头,在辽国入朝多年,这些细作之事,确实没办法避免,只能抓一个杀一个,宋辽两国也是心照不宣:“嗯,那宋人可入金从商,金人能否也入宋经商?”
“女官家说,开封兼容并包,非常欢迎!”
殿内众人一听,开心了。
如此说来,那倒也公平!
只是这些女真人,包括亡辽降金的辽臣,说到底还是没有任何市场经济的思维,所以根本想不到,这种看似公平的开放,实际上是商业发达的一方,对商业落后一方的掠夺和剥削。要不然真以为后世的市场准入制度和本土商业保护制度,是个摆设吗?
更可怕的是,不仅仅是对财富的掠夺,赵福金最终想要的,是东北这片土地上的资源,尤其是煤、铁这样的战略资源。
以宋朝现在的生产力,想要全面火器化,装备出一支足以南下出海,殖民西半球的队伍,单靠现在的宋朝国境内的煤铁等矿产的产量,显然是不够的。
可若马踏会宁府,全面接管了金国领土,成本又太大了些。
让金国支出管理成本,宋朝通过商业贸易攫取资源,岂非事半功倍。
所以赵福金才告诉完颜宗望,一个支离破碎的金国,是不符合大宋利益的。
“和律之事,臣不便多言,因为没有先例,也闻所未闻。”耶律华自己也琢磨不透,大宋为何要和律。
“陛下,我能说两句吗?”完颜宗宪突然开口道。
完颜晟抬了抬手:“讲!”
完颜宗宪道:“我大金立国多年,律法之事仍不完善,而宋朝立国百年,又继承了汉人千年来的治国之律,仿之,学之,奉行之,有益无害。”
完颜晟思忖片刻,长叹道:“之前朕让谷神修律法时,谷神也这么说过。”
完颜宗宪轻轻点头:“如此,这第二个条件也可答应,并无不妥。”
完颜晟蹙眉道:“可宋人,为何要如此呢?”
本就多疑的完颜晟,虽然不知赵福金为何如此,但他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满朝文武,又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别说金人,就算是宋朝首宰李纲,也曾问过赵福金,为何给金国开出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条件。
赵福金没有多论,只是说了一句让李纲云里雾里,琢磨好久的话:“律法最能塑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又将影响社会存在,用不了多久,哪还有什么宋金之别,一起出海搞事不好吗?”
至于第三个条件,送完颜亶去开封为质。
善于绑票的金人太熟了,也没什么好讨论的。
完颜晟还暗自庆幸,就要个孙子辈的?
“还有一事,女官家虽未提,但是本帅觉得,咱们还是识趣一些好。”完颜宗望苦笑道:“燕云十六州,归于大宋吧。”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明德殿,又开始吵闹起来。
“为何?燕云十六州是咱们从辽国手里抢过来的,又不是他们宋人的,凭什么归她?”
女真诸臣骂道:“原来你二太子在这里等着呢?”
完颜宗望苦笑:“立宋至今,哪个宋朝皇帝不想拿回燕云十六州,道君皇帝为了燕云十六州,不惜与辽反目,女官家肯定也有此意,与其让宋军北上压境,不如物归原主。”
“二太子,你这可就不对了,人家提都没提,你却在这里为别人着想?”又是一阵戏谑骂言。
完颜晟抬了抬手:“宗望,若宋那女官家真想要,她为何不与你提?”
完颜宗望叹道:“有些话,她应该是说不出口,一说出口,大宋朝廷便是失信于人。”
完颜晟一脸懵逼:“为何?”
“得燕云者,王!”
完颜晟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赵福金并不想封王,但她也不能开口让金国归还,她若开口,在宋臣想来,就是朝廷说话不算话了,明明可以建功立业,官家却不给机会。
可她没开口,金国主动归还了,那就不是她不给机会的事了。
若她没开口,金国也不识趣,那就没办法了,该挥兵北上,还是要挥兵北上的。
“哼,二太子倒是宋朝那女官家的体己人儿啊。”完颜晟咬牙冷笑。
第255章 杀心已起
宋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三月中。
完颜晟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干掉二太子。
或许在一些人看来,完颜晟现在完全没必要这么做,眼下的局势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首先,金国一代将星殒落殆尽,剩下完颜宗望这一根独苗,非但不能干掉他,反而应该提升他的威望,甚至还应该把开封大败一事进行美化,把“大败”美化成“惜败”,而导致“惜败”的一切过错,都应该扣在完颜宗翰的头上。
毕竟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如此一来,可安军心,可稳朝局,可让女真人继续坚信,自己满万不可敌。
这是一个朝廷统制的根基。
其次,宋军战力恐怖如斯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如今能直接跟宋廷高层对话的,放眼整个金国,也就只剩下了完颜宗望了。
若断了对话的渠道,双方一旦擦枪走火,那对完颜晟来说,有可能面临的是灭顶之灾。
所以无论怎么看,完颜宗望都不能杀。
可完颜晟这样一个政治家,看问题自有他的角度。
首先是完颜宗翰一死,朝局平衡打破,原来是三方势力博弈,还能够维持微妙的平衡,可如今一方没了,原先宗翰的势力必定要选择一方依附。
而大概率,军中的势力会倒向完颜宗望,毕竟都是军武出身。
而朝中的势力,支持汉制,主张父父子子传承的辽国旧臣,不用说,会成为完颜宗望的拥趸,这才是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传承,而女真保守派,在这次南下灭宋大败的背景下,如何归罪?
自己这个皇帝难逃罪责。他们也许不会依附完颜宗望,但也一定不会站在自己一方。
这样一来,后果就极为危险,只要被抓住一次把柄,那可就不像从前那般,把自己从龙椅上拖下来打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
很可能再拉下来后,自己就没了。
其次,完颜宗望能直接与宋高层对话,那大宋这个外部势力,亲的是完颜宗望,绝不会是他完颜晟。
如此一来,内外部势力都是完颜宗望占优,自己这个皇帝,岂非成了一个摆设?
所以完颜宗望必须死!
这两个角度,前者是站在金国这个国家的角度,而后者,是站在完颜晟自己的角度。
滚滚的历史长河中,绝大多数帝王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懂了这个道理,再回头看那些帝王的骚操作,就会明白,他不是蠢,他只是坏,他只是把自己的得失,凌驾在了这个国家的得失之上。
既然决定干掉完颜宗望,那他如何死,也是一个技术活。
绝对不可能下旨论罪,这样做只会瞬间让完颜晟自己崩盘。
若是因病暴毙……似乎也不妥,很容易让有心人拿来说事,别人先不说,四太子完颜宗弼就不可能不彻查。
但若是突染恶疾,慢慢挂掉……谁人还能说个一二三来?
干大事,一定要大胆心细,沉住气!
三月十七,环绕会宁府的阿什河(清才改名,此时叫“按出虎水”,为方便阅读,直接称阿什河。)已经开始有了解冻的迹象,而依据女真人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盛大的破冰头鱼,之后再以头鱼宴结束,图一个好彩头。
完颜晟作为金国皇帝,自然不能缺席这么重要的仪式,带着文武百官,亲临阿什河,当着百姓和文武大员们,完颜晟感念太祖阿骨打,对他几十年前在头鱼宴上不舔不跪不跳舞,硬刚辽祚帝的风骨大为赞赏怀念。
一番激昂的演讲后,鼓乐起。
当然,金人的鼓乐不如宋人那般,只有简单的鼓、锣、号,然乐声无差。
之后歌舞、凿冰、下网、收网……略过不表。
一网头鱼上来,肥美硕大,在冰面上跳腾翻滚。
完颜晟心情极好,拉着完颜宗望就要上前观看:“宗望啊,今年这头鱼,似是比往年大了一圈,好兆头,好兆头啊。”
完颜宗望搀着完颜晟,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位摔个三长两短。
等走到渔网前,完颜晟蹲下身子,指着一条最大的鱼说道:“就这条,今晚的头鱼宴,朕就把这条赏给二太子。”
完颜宗望讪笑着也蹲在了完颜晟身旁,伸手就要去抓:“谢陛下隆恩。”
见四下无人相随,完颜宗望悄声问道:“陛下,宋廷的条件,您这些天考虑的如何了?”
完颜晟笑道:“等头鱼宴毕,朕再与你好生说道,不急。”
正说话间,完颜晟突然指着不远处惊道:“宗望你看,那边的冰面竟然也有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