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温声道:“朝廷给你我赴任的时间很宽裕,无须急于一日两日。”
“我等虽未同窗苦读,却同窗考试,也算是有同窗之情。”
“不若多留待两日,与二三子多熟稔一番,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萧何这话很真实。
作为同一批通过分科举士这种小道进入朝堂的官吏,且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没有靠山可以倚靠,他们有着天然的亲近。
但天然的亲近不经过升华也难深刻。
趁着放榜定职的这几日时间好生熟络熟络,更便于日后勾连。
但吴青却洒然道:“不了。”
“既然朝中群臣都看你我不上,你我又何必久留于咸阳,惹人笑话?”
“倒不如早早履任,去为王分忧。”
“同窗之情不会因餐食而改,日后二三子若是有用得着吴某之处,大可言说!”
吴青的话语引得所有出身寻常人家的考生心情都有些低落。
他们本以为他们成功入朝之后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能有一些同乡同僚来请他们吃顿饭,拉拢拉拢他们。
但,没有。
吕不韦的门客们在奏对过后便去寻了吕不韦,出身百姓的子弟也在奏对过后就去寻自家族人。
唯有他们这群寻常出身的考生,好似一片虚无一般,无人在意、无人拉拢、无人奉迎。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他们也没指望刚刚入朝就能大富大贵。
但,这依旧让所有考生心中宛若被压上了一座大山。
即便他们上岸为官了,他们与那些大族子弟、权贵食客们之间依旧有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叹息声接连响于这片狭小的空间内。
“吴兄说的对,大王信重我等,百姓却鄙薄我等,倒不如早早履任做出一番成绩,让大王欣赏,让百姓吃味!”
“我等固然已入朝为官,可日后的路,恐怕难走,要不我等主动给文信侯投份拜帖?”
“去休!去休!”
就在吴青等人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准备离开时,一道身影却快步走出咸阳宫,连声高呼:
“研判丞萧何!”
“研判使吴青!”
“还有那边那诸位同僚,且留步!”
吴青循声回首,与其他考生一起悚然拱手:“拜见长安君!”
嬴成蟜匆匆走到吴青面前,目光环视一众考生,讶异发问:“诸位这是意欲何往?”
“旁人都在欢庆,诸位怎的走的这般匆忙!”
这才刚刚放榜诶,人家都在那边欢呼雀跃呢,你们却失魂落魄的准备离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没考上呢!
吴青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欢笑着的田轸,垂首道:“我等意欲今日便出发履任!”
看着那一双双神色复杂的目光和他们身上干净却廉价的衣裳,嬴成蟜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就是排挤打压甚至是羞辱通过科举入朝的考生嘛!
隋朝世家们做过的那点破事,大秦百姓们可真是一样不落啊!
但这种隐形的职场霸凌确实不好遏制,嬴政就算不满也无可奈何。
嬴成蟜撇了撇嘴:“恁着急做甚?大王留给诸位履任的时间难道不充裕吗?”
“金榜题名这等大喜之事,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怎能不好生庆祝!”
嬴成蟜抬高声调,面对所有人高声而呼:“都休要走,皆随本君往长安君府去!”
“不醉不归!”
“谁人若是早早离去,谁人就是不给本君面子!”
吴青怔然:“长安君,这……”
吴青的家乡是嬴成蟜亲自带兵攻破的。
再加上嬴成蟜亲斩芈粒的酷烈景象,吴青着实很难以平常的心态去面对嬴成蟜,更别说是和嬴成蟜吃吃喝喝了。
嬴成蟜随意的拍了拍吴青的胳膊:“还这这那那个甚啊?”
“本官记得你是农研衙署的人吧?”
吴青赶忙拱手:“农研衙署研判使吴青,见过上官。”
嬴成蟜拽着吴青的肩膀就把他拎了起来:“多礼个甚。”
“今日给本君放开了吃喝,放开了享乐。”
“但凡有半点不尽兴,小心本君刁难于你!”
吴青颇有些哭笑不得。
哪有逼着别人开心的啊!
但嬴成蟜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吴青还能如何?
吴青只能拱手:“唯!”
嬴成蟜回首后望,摆手高呼:“走,随本君回府!”
眼见方才还一脸失魂落魄的考生们如今虽然战战兢兢却难掩喜色的跟在嬴成蟜身后,萧何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们在朝中确实没有什么靠山。
但嬴成蟜,却会成为他们最坚实的靠山!——
十一月二十四日。
鄢县。
县丞熊厚冷然看向主吏掾鄢柳:“诸位行事,有些过分了。”
鄢柳笑道:“不知县丞何出此言?”
“下官等人勤勤恳恳毫无怠惰,今岁上计也毫无疏漏啊。”
县尉屈虬一拍案几,怒声道:“休要装聋作哑。”
“尔当知我等所言何事!”
鄢柳装作试探的样子发问:“两位上官所言,难道是城西的那些地?”
熊厚肃声质问:“我熊氏子弟熊挽虽被论罪枭首,然其麾下田亩却非是熊挽一人所有,而是归由我熊氏所有。”
“鄢氏不言不语便将其尽取之,未免太不把我熊氏放在眼里!”
鄢柳笑了笑:“城西那些良田分明是属于诸多黔首的,怎的就成了熊挽所有,又怎的成了熊氏之田?”
“如今那些良田依旧由黔首耕耘,怎的就成了被鄢氏所占?”
“这一切都合理合法。”
“鄢某着实不知两位上官究竟在说些什么。”
诚如鄢柳所言。
城西良田从始至终都是落在数百户黔首的名下,与熊挽、熊氏都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而今日,城西良田同样也是落在数百户黔首的名下,与鄢氏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一切合规、一切合法,根本不怕任何人来查!
屈虬不满的瞪着鄢柳:“城西良田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皆知。”
“尔又何必胡言乱语!”
鄢柳笑了笑:“倒是忘了此地没有外人。”
正襟危坐,鄢柳手指叩了叩案几,便有两名仆从抬着一口箱子入内,放在熊厚面前。
箱子不大,但箱子内那金灿灿的光芒却格外动人心魄。
鄢柳这才开口:“鄢氏绝无侵吞熊氏利益的想法。”
“这一斤黄金便是鄢氏向熊氏购买良田的资财。”
“还请上官能行个方便。”
熊厚冷然道:“本官若是不想行这个方便呢!”
鄢柳认真的说:“那,这些田亩就只是各户黔首所有了,与我鄢氏毫无干系,也与上官毫无干系。”
“若是民间由此发生了纠纷,也还请县尉出面解决。”
鄢柳从来都没有胡言乱语。
他在告诉熊厚,鄢氏所做的一切都合理合法合规,谁都找不出错来,熊厚无法通过官方渠道压迫鄢氏!
熊厚如果愿意行个方便,一斤黄金拿走。
熊厚如果不愿行这个方便,那就由着下面的黔首去用刀兵争夺田亩!
可近些年才来到鄢县经营的熊氏,能敌的过在鄢县经营了数百年的鄢氏吗!
屈虬怒道:“鄢氏意欲与我等撕破脸面乎?!”
鄢柳收敛笑容,迫前些许:“纵是撕破了脸面,两位上官又能如何?”
“若鄢某收到的消息不错,常侍挽已被枭首,就连我鄢县县令都被连坐问斩了!”
屈虬拍案而起,拔剑指向鄢柳:“尔欺本官剑不利乎!”
“仓朗朗~~”
屈虬身后,屈虬和熊厚的门客仆从纷纷拔剑出鞘。
但与此同时,衙署之外的除贼曹、亭长亭卒们也尽数拔剑,冲进了衙署之内!
两方人马同衙为官,而今却是刀兵相向。
鄢柳对如此局势似乎颇为熟稔,脸上依旧挂着不急不缓的笑容:“上官佩剑,甚利!”
“就如那盘踞于城东林间的贼匪一般。”
“但,又有何用?”
“县尉若得胜,县尉却也终究与臣属战于衙署,朝廷考评之际定会论县尉为下下,大王也会以为县尉无能。”
“县尉若败,下官便赔上这条性命抵了朝廷的问责,而后我鄢氏依旧盘踞于此,繁衍兴盛。”
鄢柳抓住得失利弊猛攻不休,看着屈虬和熊厚笑而开口:“今日鄢某或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