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这位崇政殿说书,因每次的经筵课都无讲义,且在礼节上有所欠缺。
被丁度责令其来此旁观,学习经筵官的规则。
丁度和张方平都甚是严谨,准备的讲义非常详细。
打着哈欠的苏良翻开二人的讲义,一看是要讲《中庸》,不由得没了兴趣。
《中庸》之言,诘屈聱牙,乃是最令人沉沉欲睡的。
半个时辰后。
苏良昏昏欲睡,几次都在快进入梦乡时被丁度的咳嗽声打断。
而赵祯依旧没有到来。
丁度和张方平不由得皱起眉头,官家以往可是从来都没迟到过。
片刻后。
一名内侍来报,官家在张美人那里正在洗漱,稍后便到。
苏良看到丁度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丁度曾多次上奏,谏言赵祯莫沉迷女色,但赵祯独宠张美人,根本没将他的话语放在心里。
片刻后,赵祯终于来了。
其脸色有些苍白,大概率是昨晚折腾得久了一些。
丁度拱手道:“官家,节欲乃治身之本,望官家保重龙体,莫纵欲过度!”
听到此话,赵祯还未开口,一旁的张方平顿时不乐意了。
“官家节欲,何来子嗣?”
“官家无子是节欲之过吗?我是在恳请官家保重身体。龙体安康,方为社稷之幸!”
张方平反驳道:“怎不是节欲之过!你丁待诏不止一次上奏恳请官家节欲,如今我朝连一名皇嗣都没有,官家的后宫之事,亦是大事。经筵之事,哪有官家生子重要,你如此劝诫官家,是何居心?”
“官家无子又如何?臣乃是为了官家身体着想,有宗室子赵宗实在,何惧哉?”
“官家若有亲子岂不是更好?官家尚在壮年之时,没想到你已想着要做从龙之臣了?”
“以我的年岁还能成为从龙之臣吗?张翰林,伱真是高估我了,官家当下立皇储,乃是未雨绸缪,不然必生事端,为了我大宋的江山社稷,此事难道不应该提前考虑吗?”
……
二人相对而坐,当着赵祯和一旁的苏良,就这样唾液横飞地吵了起来。
苏良一脸无奈状。
本来他是来学习经筵官规矩的,没想到却看了一场两个老学究吵架。
赵祯最大的软肋,便是没有儿子。
他听着二人一句一个“官家无子嗣”,最后实在忍不住,气得拂袖而去。
随后。
在苏良的劝解下,丁度和张方平没有继续吵下去,纷纷回去撰写奏疏了。
一个称要上谏官家早立皇嗣。
一个称官家尚在壮年,绝不可贸然立皇嗣。
最后,弥英阁中就剩下苏良一人。
苏良突然有些心疼赵祯了。
在生子这一块,其实赵祯已经很努力了。
后宫之中,有位分的妃嫔便有十余个,此外后宫里面还有上百名随时可以被赵祯临幸的郡君、御侍女子。
可惜。
赵祯如此勤于耕种,依然还是难得一子。
苏良突然回想起了前世关于赵祯无子的说法。
有人说,是宫斗所致。
曹皇后无子,一心欲立养子赵宗实为皇子,坐稳自己的皇后之位。
而张美人独享宠爱,也不愿别的妃子生子。
此二人势力最大,暗中使得其他妃子无法生育子嗣。
但苏良此时已经排除了这个说法。
曹皇后端庄贤惠,虽在赵祯眼里无趣且欠温柔,但当得起皇后这个身份,又是将门之后,心胸根本没有如此狭隘。
至于张美人,在后宫也没有如此大的权势。
有人说,太宗的子孙都有遗传型疾病。
因为,太宗有九子夭折一子,真宗有六子夭折五子,而仁宗则是三个儿子全部早夭。
但是太宗的孙子赵允让却一生一大串,足足有二十多个儿子,基本都长大成人了。
可见这个遗传病也不一定成立。
还有人称,赵祯成亲过早,享受雨露天恩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妃子。
这些妃子甚是年轻,身体尚未发育成形,故而产子易夭。
但是,唐宋男女都成亲甚早,也不见别人出现了这种问题。
还有一种较为可能的说法。
在汴京皇宫建造时,为防蚊虫,使用了大量的汞、铅、丹砂。
身居皇宫者都中了铅汞之毒。
这种慢性毒素极难发现,却能够导致身体虚弱,生子易早夭。
并且因宫殿大火,真宗、仁宗期的宫殿都新修过几次,铅汞灌注甚多,故而产子易早夭。
对这个说法,苏良是较为相信的。
他想了想,准备向张茂则讲一讲,看看到底是不是铅汞中毒的问题。
午后,苏良便找到了张茂则。
称铅汞中毒乃是民间对官家无子的一种说法,令张茂则找人查看一番。
张茂则表情凝重,非常重视,当即应允了下来。
……
当日下午。
丁度便呈递奏疏,建议早立赵宗实为皇子,稳固江山社稷。
而张方平则称,官家尚处壮年,此时立皇子过早,若官家再生子嗣,易出现争端。
二人的奏疏,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的官员纷纷行动起来。
因太祖黄袍加身,本就得位不正,而后太宗又来了一个烛影斧声。
所以朝堂官员大多都想着早立皇嗣,以免出现意外。
并且,很多官员皆认为,赵祯是大概率生不出儿子了。
主张立皇子者,认为这是有备无患之举,且并不是立太子,只是立一个皇子而已,早立早安心。
而反对者则认为赵祯尚在壮年,依旧有生子的可能,并且赵宗实的亲生父亲还在世,若立其为皇子,很多纲常都会变得混乱,甚至一些人会产生“早立新君”的危险想法。
……
翌日,常朝朝会,百官齐聚。
很多人已经打好腹稿,准备请求赵祯早立皇子。
片刻后。
一名小黄门来报,官家身体微恙,朝会取消,有事可呈递奏疏。
赵祯已经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大宋尤重孝悌。
即使生在百姓家,无子的压力也是巨大的。
更何况当朝天子。
赵祯因无子,被官员们已抨击了许多次。
他实在不想参与这种讨论。
官员们逼他立皇子,是认为他这个皇帝没有能耐生儿子。
但是,他认为自己以后还是可以生儿子的。
苏良对这种争论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想知晓,到底赵祯无子是不是因为汞铅之毒。
就在苏良准备退朝时。
首相杜衍突然高声道:“诸位,咱们既然聚在这里了,虽官家不在,但还是要议一议,当下到底要不要立皇子?”
此话一落,众臣都不走了。
讨论几乎是一下子就进入了白热化。
“立皇子又不是立太子,当下立皇子乃是为让天下百姓安心,是为了稳固我大宋江山,有何不可?”
“这是立皇子吗?我朝就这么一个皇子,立皇子与立太子有何区别,一旦定了名分,必然有人心生邪恶,为从新君而做出不轨之事!”
“一派胡言!皇子就是皇子,不是太子,若官家再有子嗣,再行封赐即可。此事若不定下,将会一直成为朝堂讨论的事件,岂不是耽误朝政!”
“尔等在当下立皇子,实为诅咒官家无法生子,此非臣子之道!”
“诸位同僚,莫再争辩了!而今的事实便是官家无子,为了大宋基业,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早立皇子,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臣子本分?你若真关心官家,就应该找出官家未能生子的原因,将其解决,而不是在这里逼着官家早立皇子!”
……
垂拱殿,热闹得就像一个菜市场。
每个人各执一词,议论纷纷,甚是喧闹,唾液都将垂拱殿的地板浸湿了。
苏良听了片刻后,悄悄溜了出去。
这样的辩论场景实在太可怕。
他笃定,这些人辩到天黑,都不可能辩出一个结果。
他也有些心疼赵祯,作为帝王却没有皇子,实在是人生遗憾。
近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