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堂甚是热闹,朕的御案已快放不下奏疏了,苏景明一日三连奏,尽道台谏陈规陋习,到底是他言过其实,还是台谏确需肃清纲纪,变革规矩,诸位论一论吧!”
唰!
赵祯的声音刚落。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蹬”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官家,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台谏便被赋予风闻言事的权力,历任台谏官员兢兢业业,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阙失,怎么到某些人嘴里,台谏官却成为了害群之马!”
“《台谏官害病疏》,污台谏之名,台谏有进言之责,若因呈递奏疏而被称为病态化诡辩表演,那朝廷要台谏官何用?”
“《台谏官害事疏》,更是将台谏官当成贻误国事的罪臣,试问一句,台谏官有独裁朝政决策的权力吗?做主者乃是官家与诸位相公,这哪里是在辱骂台谏害事,分明是在质疑官家与诸位相公的决策!”
“《台谏官害命疏》,更是舔上媚主,无耻至极,若台谏人人缄口,朝堂言路堵塞,官家日日清闲,就能证明我大宋正值盛世吗?”
“官家,此三疏句句毒辣,诬台谏之名!令臣更为痛心的是,撰写者竟然还是台谏官员,臣监管不足,实在是心中悲痛,不能自已!”
王拱辰不愧是状元之才。
话语一气呵成,句句锋利,将苏良的三疏尽皆反驳,且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知谏院蔡襄是个急性子,不由得站了出来。
“王中丞,此三道奏疏何曾提过让台谏缄口,何曾质疑过官家决策,又何曾要堵塞言路,你莫要混淆视听,乱扣罪名!”
蔡襄一语中的。
将王拱辰的话语漏洞一下子刨了出来。
他继续说道:“而今,台谏的问题是,风闻奏事已变了味道,失了公心。弹劾奏疏不再是正君臣扶社稷的工具,而变成了仕途升迁的倚仗,有疾便要医,而今台谏出现问题,我们便要直视病症,祛除顽疾。臣以为,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三道奏疏不是为了弹劾某人,而是为了让台谏变得更好。若今日台谏不改陋习,那明日台谏便是朝堂官员勾心斗角、贪腐营私之地!”
此番话一出,整个垂拱殿的温度似乎都降到了冰点。
令人窒息。
文官之嘴,远利于武将之刀。
苏良只感觉四周杀气弥漫,似乎到了金戈声响、箭矢漫天的战场。
这时,监察御史刘元瑜站了出来。
“依照蔡谏院之意,台谏应仿照去年新政,彻底革新一番,像我这种弹劾过多的官员,那自然是要清除了,若如此颠倒黑白,以‘不做无错,多做总会错’来矫正台谏之风,臣愿请辞!”
听到此话,苏良微微皱眉。
刘元瑜实在是阴险。
蔡襄乃是去年新政时提拔起来的,他先提起去年新政,暗指蔡襄也是结党之人。
此后又以自己弹劾章疏甚多来表功,并以此请辞,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台谏官员,最常用的便是请辞谏。
这几乎是台谏官的必杀技。
大宋从来不会以言事而罢黜官员,赵祯自不会让其请辞。
一时间。
大殿内又安静下来。
皇帝赵祯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刘元瑜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场面,不由得转身看向苏良。
“苏景明,我倒要问问你,你在章疏中所言的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到底是指何人?若无实指,伱这三道章疏便是无稽之谈,只为赚得清誉!”
刘元瑜咄咄逼人,语气甚是冷厉。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刻,他若直指王拱辰和刘元瑜,没有任何证据,很容易被当成是报复二人前些日子的弹劾之举。
若说不出来,那就更落入下风了。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说时,监察御史包拯站了起来。
“刘御史,这算是问题吗?擅长病态化表演的精致利己官员代表,正是你刘御史!”
“包希仁,说话要有证据,你如此坏我名节,还像是一名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官员吗?”
包拯微微一笑,看向龙椅上的赵祯。
其拱手道:“官家,据臣统计,从年初到昨日,刘御史共呈章疏185道,其中,有68道弹劾官员及亲眷私德不正,有55道弹劾官员结党营私,有32道弹劾官员有造反之嫌,还有30道乃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据查,这185道章疏,有98道弹劾有误,有62道查无实证,不了了之,剩下的25道,更是马后炮式的随大流做法!”
“不得不说,刘御史的弹劾数量乃是我台谏最佳,但对朝堂是否有益、是否有用,不言自明。臣所讲述的这些数据,官家皆可详查,臣保证绝无半分错漏。”
顿时,刘元瑜傻眼了。
他以弹劾章疏多而为傲。
其实心中清楚自己的章疏并没有多少含金量。
今日被包拯揭了老底,一时间无言以对。
蔡襄、孙甫、苏良都向包拯投以崇拜的目光,不愧是被称作台谏大炮仗的包希仁。
这种丢证据类的反击,实在是给力,解气,大快人心。
第10章 朝堂小炮仗,苏良苏景明
2023-10-23
包拯此番话。
可谓将监察御史刘元瑜的脸面一下子踩在了地上。
刘元瑜面红耳赤,竟无言以对。
这时,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包御史,咱们台谏官做得便是防微杜渐之事,若以成败定台谏官的章疏优劣,那谁还敢风闻奏事,你是要堵住所有台谏官员的嘴吗?”
“前些天,你一日连上五道奏疏,弹劾夏相公包养姬妾,不也是查无实证,以无用之疏,使得官家劳累!”
听到此话,包拯胸膛一挺,眼睛瞪得甚大。
“我包拯所奏乃是出于公心,非鸡毛蒜皮之小事!”
王拱辰见为刘元瑜拉回了一些脸面,便不再想与包拯论辩。
整个朝堂,没有一名臣子愿意招惹包拯,后者私德白璧无瑕,行事作风又无可挑剔。
简直就是一块撰写着“廉洁奉公”的活招牌。
王拱辰转脸看向赵祯,道:“官家,臣总领御史台近两年,不敢说是从无缺漏,但自认也是瑕不掩瑜。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如此诋毁台谏,称台谏‘害病、害事、害人’,臣万万不能接受。臣以为,是其初入台谏,年轻气盛,对台谏认识不足所至,亦或是听信了一些奸人之语。”
“台谏所奏,皆有祖宗之法可依,并未逾越,若按照他的说法,台谏官以后奏事弹劾,莫不是还要寻求证据?此三道章疏夸大其词,易造成台谏官员有事而不敢言,臣万万不能接受!”
王拱辰再次将矛头转向苏良。
其话语颇含深意。
在座的大多都是老狐狸,当即就听明白了。
“听信一些奸人之语”暗指苏良乃是受到那些被贬的新党官员授意,才写出了这三道弹劾章疏。
“祖宗之法”更是他的护体盾牌。
祖宗之法有言,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
其中“言事者”三个字单独列出,可见大宋历代帝王对言事的重视。
赵祯自然也听出了王拱辰的深意,他甚至也有些怀疑苏良写下这三道章疏是否受人指使。
“苏良,你可有话说?”赵祯问道。
苏良站起身来,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台谏官讲究直言相谏,王中丞所言,无非是指臣乃是受人指使,以此三疏污台谏,别有用心,党同伐异!”
“臣为自证清白,只好讲一讲为何撰写此三疏了!”
“王中丞认为臣之三疏夸大其词,其实,臣已经很是收敛了。臣认为,我朝掀起的党争之乱,罪魁祸首便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这顶帽子太大了!
若扣不到王拱辰的头上,那苏良的台谏生涯必将在今日结束。
此时的苏良气势十足,接着说道:“台谏之职,承皇权接相权,意在牵制百官,避免任何一方势力做大。但近两年来,台谏之奏疏,皆是以道德之名,行人身攻击之事。一道模糊的道德罪,便能让一名朝廷重臣去职外放。御史中丞王拱辰乃是此行为的引领者,不但没有将党争消弭于无形,反而激化党争,为朝廷增加了内耗,具体事例,朝野皆知,臣便不再赘述。”
今年,王拱辰大出风头,新政官员大多都是被他弹劾外放的。
“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但风闻之前,可否想一想是否出于公心,是否为朝廷社稷着想?而不是为个人谋私,为官家添乱。朝廷赋予台谏官如此神圣的权力不是让其以弹劾为乐,以罢黜官员来升迁功绩的!”
“近几日,臣认真学习了王中丞的奏疏,发现大多弹劾官员的也都是捕风捉影的小毛病,甚至连道德有失都不算,但在王中丞的字里行间里却充满了“奸邪群小、豺狼当道、奸臣在朝、好名欲进”的文字,此害大焉。”
“臣作为一名台谏官,弹劾台谏章程制度,不是为污台谏之名,而是为兴台谏。台谏兴,我大宋方可涤清污垢,盛世有望!”
说完后,苏良重重拱手。
一旁的包拯、蔡襄、苏甫心情激动,若不是在官家面前,他们可能都要击掌称赞了。
首相章得象、副相副相贾昌朝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们从苏良的话语中,看到了更加年轻、更加有攻击性的范仲淹、富弼和欧阳修。
赵祯则是面带喜色。
他在苏良的身上看到了大宋朝的朝气。
当今朝堂,就缺少这类敢说、敢做、敢于逆流而上的年轻官员。
苏良一旁的周元,屁股一直只坐椅子一角。
其甚是紧张,在苏良发表这番言论后,他庆幸自己站在了苏良这一方。
王拱辰想要反驳,但竟不知要说什么。
他本以为苏良是个软柿子,拿捏了苏良,便能占据上风,且可将苏良驱逐出御史台。
哪曾想。
苏良的论辩攻击力丝毫不弱于包拯,简直就是朝堂的另外一个炮仗。
这场辩论,包拯将刘元瑜怼的哑口无言,苏良将王拱辰怼的哑口无言。
人品、格局、文采……
高下立判。
这时,赵祯想了想,坐直身子,准备说话了。
“论辩至此,朕心中已有准绳,章相与贾相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朝廷最终的决策权,还归于皇帝与中书的相公。
不过依照赵祯的性格和对文人的优待,此事大概率还是会大事化小。